作者:奚仁德
中国古代旅游文学非常繁荣。
先看短篇。
中国古代文学,有一半以上是旅游文学,尤其是短篇,特别是诗文。
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旅游文学短篇可数《逍遥游》《桃花源记》《梦游天姥吟留别》《岳阳楼记》。
《逍遥游》《桃花源记》是纯文学游记。作者既没有亲自去旅游,所写旅游地也是虚构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岳阳楼记》,虽有天姥山,有岳阳楼,然李白并没有亲历天姥山,范仲淹也没有亲历岳阳楼。此两篇,可谓是半虚半实的文学游记。
这四篇,不旅游而文学,其文学价值,并不亚于——甚至超过——既旅游又文学的名篇《醉翁亭记》《石钟山记》《小石潭记》《游褒禅山记》。
这八篇古代旅游文学作品,已经历了千年的实践检验,赏析之文,汗牛充栋,我不想再啰嗦。不过,我觉得有趣的是,独爱菊的陶渊明,却走了“桃花运”。写了那么多的采菊诗,却比不上一篇《桃花源记》。《桃花源记》不但成了旅游文学的典范,而且成了一种美好的理想。“世外桃源”成了人们追梦的天堂。甚至有人说,这是最早的共产主义理想、最早的乌托邦。这真是:有心采菊菊不香,无意投桃桃盛开。不过,觉得有趣后,我又觉悟了:采菊诗是写实,桃花源记是虚构。这恰恰道出了文学的真谛:虚构高于写实,浪漫高于现实。前四篇高于后四篇,也说明了这一点。
不旅游,而文学,实在是高!
不旅游,可文学;不旅游,能文学;不旅游,亦可出好文学作品。
现当代旅游文学作品,短篇数得上的大概有《荷塘月色》《雪浪花》《听潮》《香山红叶》《济南的冬天》《海滨仲夏夜》《荔枝蜜》等。然而这八篇不能跟古代的那八篇相比美的,它们只有现当代文学价值,而没有历史文化价值。
现当代中,唯有一人的旅游文学作品是能够经得起文学史的考验的,是能够和古代那八篇相比美的。那就是毛泽东的旅游文学作品。不过,它不是散文,而是诗歌。
“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这美景,只有毛泽东的眼中有,只有毛泽东的笔下有。别人,不管你怎么看,都是看不到这样的美景的。毛泽东屹立在橘子洲头,站得高,看得远,观察入微,感受深刻,用他那生花妙笔,热情洋溢地礼赞祖国的壮丽河山,从不同的角度描绘湘江秋景。铺张扬厉,着力渲染,一气呵成,形神兼似,情景交融,笔锋所及,都是高度提炼了的典型景物,是“人化的自然”。
“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毛泽东把艰苦卓绝的长征,写成了美妙绝伦的游记。它用极其雄浑的笔触和极其凝练的语言,生动感人地概括了红军万里长征的战斗历程,豪迈地抒发了革命英雄主义和革命乐观主义的壮志豪情。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这样的景色,也许一般人也能看得到,也能写得出。然下面的“山舞银蛇,原驰蜡像,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的景色,就只有毛泽东才能写得出了。短短半阙词,有总有分,有比有兴,有静有动,有实有虚。就是曹雪芹笔下的“寒山已失翠,冻浦不生潮”、“伏象千峰凸,盘蛇一径遥”等名句,也不能与之比美。这是当代旅游文学的高峰,是豪情盖世的绝代风骚,是诗歌史上的千古绝唱。
再看长篇。
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旅游文学长篇当数《徐霞客游记》和《西游记》。《徐霞客游记》是非虚构的旅游文学的光辉典范。《西游记》是全虚构的旅游文学的光辉典范。
《徐霞客游记》是明代地理学家徐霞客创作的一部散文游记,主要记叙他在1613年至1639年之间旅行观察所得,对地理、地质、植物等现象做了详细的记录。
这是一部六十多万字的鸿篇巨制,内容之丰富,是以前任何游记无法比拟的。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享有盛名。其写景、抒情,都有独到之处。祖国的锦绣河山,自然界的万千奇景,在徐霞客的笔下,如诗如画,栩栩如生。写动态,千变万化;写静态,清新秀丽;写山,或峻险幽奇,或巍峨雄壮,令人目不暇接;写水,或碧波荡漾,或水清石寒,令人眼花缭乱;写险,或悬流而下,或猿挂蛇行,令人心惊胆战。如此种种,美不胜收。它文字优美,语言生动,感情真挚,表达深刻,描写细致。洋洋六十多万字的大著作,人们读起来,如身临其境,堪称是中国旅游文学的一颗明珠。
《徐霞客游记》受到了中外评论家的一致好评。清代学者钱谦益说:“徐霞客先生游览诸记,此世间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不当令泯灭不传。仁兄当急为编次,谋得好事者授梓,不惟徐霞客精神不磨,天壤间,亦不可无此书也。”
民国学者刘虎如说:“其词意之高妙,备极诸长,非身临其境者,何能出此?”
英国科学家李约瑟说:《徐霞客游记》读来并不像是十七世纪学者所写的东西,倒像是一部二十世纪的野外勘测记录。
《徐霞客游记》评价虽如此之高,然,比之人们对《西游记》的评价,又高不可攀也。
《西游记》是非旅游而文学的一部旅游文学的光辉典范。它是中国文学史上一部最杰出的充满奇思异想的旅游小说。作者吴承恩不是和尚,他也没有去西天取经,而他却能运用文学的极端手法,翱翔着无比丰富想象的翅膀,描绘了一个色彩缤纷,神奇瑰丽的旅游世界。
《西游记》描写了一个四人旅游团,长时间、长路途旅游的故事。他们旅游的时间最长,历时14年。他们旅游的行程最长,有十万八千里,堪称世界旅游之最。他们游历了宝象国、乌鸡国、车迟国、西梁女儿国、祭赛国、朱紫国、狮驼国、比丘国等国,还游历了凤仙郡、玉华州、金平府等地。除了旅游了地上,还旅游了天上,还旅游了海里,还旅游了阴间……
绝大部分读者都认为,《西游记》的文学性强,主要是它的故事性强,特别是孙悟空的故事最吸引人。这固然不错。《西游记》的故事性确实是四大名著中最强的。也正因为如此,它的读者才会是最多的。男女老少,鸿儒白丁,无人不喜欢。这是其它三部名著所不可比的。但是,我认为,作为旅游文学,它最大的长处是对沿途各国、各地的风土人情、风俗习惯、地容地貌等等的描写极为详尽,特别是对景物、环境的描写,更是美妙绝伦。这正是旅游文学的特色。
《西游记》的文学价值还远不止于此,它还改变了中国人的世界观,特别是宗教观。人们至今对各种神仙菩萨,各种妖魔鬼怪,各种阎罗恶鬼的认识,绝大多数都是以《西游记》中的形象为基础的,它们都没有超出《西游记》的范围,它们都能在《西游记》中找到。也许有人会说,是吴承恩把它们都写进了《西游记》罢了。我看不是这样,你认真仔细了解一下中国文学史、中国宗教史、中国文化史,就会发现,它们中的许多形象在《西游记》问世之前是没有的。即使早已有之,都没有《西游记》里这样的完整性、系统性,系列性。天上,人间,地狱,三界俱全。天上玉皇,海里龙王,地下阎王,等一系列政治、组织、机构,人事关系,风俗习惯等,都是和地上的一切一样的。另外,有些成语,比如:虾兵蟹将、鬼使神差、定海神针、神出鬼没、装神弄鬼、鬼使神差、鬼斧神工、牛鬼蛇神、大海捞针、普渡众生、四大皆空……等等。以及一些俗语,如:不看僧面看佛面,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平时不烧香,临死抱佛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等等,都出自《西游记》或者跟《西游记》有关。
现当代长篇旅游文学作家,可点可赞的要数三毛和陈丹燕。其中,陈丹燕最值得称赞。
陈丹燕是新中国第一个走出国门,边旅游,边文学的作家,而且是女作家。她从1990年开始,背起背包,旅游欧洲,旅游世界。20年,写下了一套12本旅游文学系列书。这是国内第一套行走范围最广,时间跨度最长,旅游种类最多,旅游文题最新的旅游文学系列。有人评价,她通过自己的感官,对艺术家、文学家所描绘的自然,进行“陈丹燕式”的加工,构成了自己的所见、所想、所感,并诉诸于笔端。这恰恰是陈丹燕作为一个作家,区别于科学家,区别于地理学家最大的不同之处。这个评价,横看成岭侧成峰:从正面看,是赞扬;从反面看,也是批评。就是说,只是最大限度地区别于科学家和地理学家的作品。换句话说,就是其文学性还没有绝对地超过旅游性。她的旅游及其文学,类似于徐霞客的《徐霞客游记》。但跟徐霞客的《徐霞客游记》比,如何呢?她自己说,我的旅游文学写作,相比于徐霞客的描写万物面貌,是一种私人成长记录。她的旅游性(知识性、科学性)和文学性(描写性)都不及徐霞客,只是抒情性超过徐霞客。
愿陈丹燕能写出达到或超过《徐霞客游记》的旅游文学作品来!
愿中国能出现陈丹燕式的男作家来!
愿中国能写出《西游记》式的旅游文学作品来!
以上所举,无论是短篇,无论是长篇,它们都有力地证明了“不旅游,而文学,可矣”的这一命题。
以上是例证,再看理证。
从语法上讲,旅游文学,旅游,是修饰语;文学,是中心语。修饰语服务于中心语。旅游服务于文学。
从逻辑上讲,旅游,是充分条件;文学,是必要条件。旅游,可有可无;文学,必不可少。
从哲学上讲,旅游是次要矛盾,文学是主要矛盾。次要矛盾服从于主要矛盾,主要矛盾凌驾于次要矛盾。旅游服从于文学,文学凌驾于旅游。
任何文学,文学始终是第一要素。没有文学要素,文学将不能称之为文学。有了文学要素,一切的一切,都可以成为文学,都可以称之为文学。
徐霞客是地理学家,不是文学家。然而,他具有文学的素养、功底和文笔,他所写的地理著作就可以成为文学,就可以称之为文学。
司马迁是史学家,不是文学家。然而,他写的《史记》不仅是“史家之绝唱”,而且是“无韵之离骚”。其文学价值大大超过了它的史学价值。何故?文学使之然也。是司马迁的文学素养,文学功底,文学工笔使之然也。若无文学,《史记》就只能是一部历史的记录。
存在决定意识。时下的中国,旅游盛行。于是乎,新的所谓的旅游文学也应运而生、应时而生(赶时髦)。然而,所写之旅游文学,有多少文学价值呢?我们的许多旅游文学,充其量不过是扩充了的旅游广告语,延伸了的旅游导游词而已。有的简直就是网上有关旅游宣传的拼凑、组合而已。所以,有人提出了旅游文学的困扰的话题,我也因此想到了本文所写的论题。
有一位大师,应邀为炎黄陵写了一篇《炎黄赋》,并石刻在炎黄陵前。因为炎黄陵是著名的旅游景点,从这个角度看,这篇《炎黄赋》应该算是旅游文学。然,此赋配称之为中华第一赋吗?有人评论,不但不配称之为中华第一赋,甚至连赋都不配称呼。有评论家就提出了“《炎黄赋》是赋吗”的责问。这能怪那位大师吗?不能。因为他不是文学家,他是书画家,偶为辞章,是其短也。但是,他应该自知之明而婉言推辞。这能怪炎黄陵管委会吗?也不能。因为,这是应邀之作,不得不用。况且他们只是陵园官员而不是文学编辑。
文学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为之,旅游文学不是每一个旅游者都能为之。
已旅游,想文学,未必;不旅游,而文学,可能。
前不久,由于疫情,旅游业发明或推介了一种新的旅游形式——云旅游。旅游本身尚且如此不必亲身经历。而本来就可以不必亲历的旅游文学当然就更可以不旅游而文学了。
问题在于,想写旅游题材的作者们,你首先要想一想,你有没有文学的素养、功底和文笔?如果有,当然可以写。要写,就要无愧于文学这个称号,写出真正的文学来,就要写出文学的味来,不能味同嚼蜡,不能只有旅游而没有文学。
真正的文学家,你当然可以先旅游,而后文学。你有文学的天赋,也可以不旅游,而文学,或者可以云旅游而文学呀!不但可以云游而文学,还可以像李白那样梦游天姥吟留别。
最近,央视《中国地名大会》火热。这是由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制作的中国首档大型地名文化类节目。《中国地名大会》以地名知识为载体,从地理、历史、语言、文学、民俗等各个角度,全方位展现中华大地的万千风貌。——这不正是旅游文学的文学使命吗?这是电视节目,这是地名节目,这也是旅游节目。主持人,所有参赛选手,电视机前的观众,都随着地名去旅游。其实,这些地名,除了节目摄制组的人员到过现场外,其他人员,绝大多数都没有到过现场,也只能说是云旅游了。
这旅游节目,能不能变成旅游文学呢?当然能。这就看节目组的编辑们,我们的选手们,我们的观众们的文学素养,文学功底,文学笔力了。如果能把这带有旅游性质的节目,升级为旅游文学,那么这些地名的影响力就更大了。
记得以前央视有个《话说长江》节目,很好。可惜的是,文学编辑所写的旅游文学,只停留在解说词的层面上,并没有把它再扩充为,升级为真正的旅游文学。
旅游上去了,文学落伍了。
让旅游文学的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作者简介
奚仁德
奚仁德,中国毛泽东诗词研究会会员,江苏省毛泽东诗词研究会理事,江苏省诗词协会会员,南通市诗词协会会员,海安市毛泽东诗词研究会副会长,海安市诗联书画研究会副会长、顾问。
编辑:曲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