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轮家起雾了,那雾像乡下人的脾气,毫不迟疑地,直往上蹿。先把围墙淹了,再把屋顶淹了,又把院子里十几丈高的槐树也淹了。整个大轮家云遮雾罩,仙境啊。
一年一度,全村人蒸馒头,几乎都在这个“据点”。
图 | 视觉中国
大轮家人多,灶台大,可以摞很多大蒸笼。他家有个院子,搁得下好几张匾子,来晾干刚出笼的馒头。
做馒头这事儿,早不得迟不得。早了,吃空了,过年怎么办?没有馒头的年还像年吗?做迟了,也不行,后面还有浆洗、掸尘、烧煮一大堆事呢。
其实,大伙都缩在家里忙碌着呢。刨萝卜丝、切雪里蕻、洗豆沙,自家产的面粉腊月头上就在村里的加工厂弄好了,贮在坛子里呢。
眨眼间,腊月就过了一半。大轮家早已将灶间打扫干净了,蒸笼和蒸笼布洗了晾了,院子也腾出来了,宽敞了。仿佛一场大戏就要开场,道具、舞台都就绪了。
一年就一次,这事儿太隆重。面粉、调拌好的馅,还有柴火,都往大轮家搬。一家一家地来。
酵头掺进面粉里,放在大木桶、大缸里,盖上棉被,等面醒。要多久,说不准,与冷暖有很大关系。交给时间吧。没有醒好的面,做出来不暄,还黏牙。醒得过了头的面,叫“焦了”,做出来的馒头没有韧性,虚的。时不时地,主家小心翼翼掀开棉被一小角,眼睛一瞄,就知道醒到什么程度了。
面终于醒好了,一大团一大团地捞出来,摔在案板上。揉、揣、搡、捏,面团彻底活了,分剂子,包馅。不分你家我家,只要案板的四周站得下,全都站过来了。
做馒头的过程要尽可能快。虽然有馅,村里人硬要唤作馒头,叫了一辈又一辈。确实是馒头,不捏褶子,光溜溜的,标准的“包子肉多,不在乎有褶”。一家在包,下一家的面已经和好了,正睡在桶里缸里呢,说醒就醒,醒了就等不得了。
大锅里的水早就烧开了。包好的馒头上笼再上灶,垒得快到房顶了。热腾腾的汽从蒸笼四周弥漫开来,溢满了整个灶间,又漾出灶间。最奇妙的是,瓦楞缝里也冒出了缕缕热气,像新长出来的草,飘飘摇摇的。所有的人、所有的物,都被罩在热气里。
终于,今年的第一笼馒头出笼了,仿佛万吨巨轮下水,又仿佛摩天大楼封顶,人人兴奋起来。出笼是个力气活,归男将;连跑带溜,搬出来,覆在晾匾上,收了笼布。不能做重活的老人也有事做了,将晾匾上的馒头一一翻过来,摆正。主家的婆娘一脸喜气,用围裙兜着一大堆馒头,追着请人尝:“吃吃看,咸还是淡。”“没得手没得手,等会。”没得手有嘴啊,“啪”地一下,就往嘴里塞。
院子里红红火火,作坊间红红火火,灶膛里更是红红火火。老辈人说,过日子就是要这个样子。
这边厢,馒头晾着,那边厢,案板上的人们一点也没闲着。刚才人家帮你的,现在你得帮人家。不能自己家做好了,就装篓子走人。个个心里都有数呢。
“大林妈,你别杵在那儿像根桩,快来帮忙。”这是轮到美玲家了。腊月初,美玲家的馋猫偷吃了大林家的一条鱼,两人戗了几嗓子,别扭到现在。大伙都知道那件事。眼下,大林妈尴尬起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帮忙也不是,不帮忙也不是。不过,背后自有和事老轻轻推搡她:“到这来,到这来。”“这”旁边就是正在做馒头的美玲。
有人搭台阶,大林妈也就讪讪地过来了,大伙挤眉弄眼的。大林妈瞅了一眼美玲装馅料的大盆,笑道:“哎呀!美玲今年真舍得哦,放了这么多肉丁子和冬笋丁子!”
做完第一个馒头,大林妈也不要人传话了,也不把自己当“外人”了,直接与美玲接嘴了。也是的,都快过年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作者:袁益民
编辑:徐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