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聂宏杰,中央广播电视总台
来源:《全媒体探索》2月刊
“新春走基层”:讲好故事是记者的天职
摘 要:春节是中国人情感最丰富的节日,深藏着大量感人至深的基层新闻素材。本文总结了笔者十年间“新春走基层”的采访历程,探求走入“素人”内心、采制感人镜头、讲好基层故事的方法与路径,以供同行参考。
关键词:新春走基层;记者天职;讲故事
2023年1月18日,《界碑下的爱情》作为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新春走基层”的报道之一,被各大主流媒体转发,多篇阅读量破10万+。作为这一报道主创团队的一员,我已经参与“新春走基层”主题报道十年了。十年间,我先后任中国之声《国防时空》《晚高峰观军情》栏目编辑,参与“9·3”阅兵、中俄海上联演、国际军事比赛、印度洋海上联合搜救演习等报道。十年时间够一个人走很远的路,而每一次春节的远行采访,无疑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回家”。
作家史铁生曾经说过:“任何生活都包含着深意和深情,任何生活都埋藏着好作品。我们不必为了写作而挑剔生活。”在“新春走基层”这个似乎可以囊括一切的主题下,记者可以将自己的观察用文学的方式表达出来,报道通过故事的形态被读者阅读。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对新闻本质的回归:讲好一个故事是记者的天职。
记者唯有身入、心入,才能更好地理解领悟
在一年又一年的“新春走基层”采访中,最难忘的还是2015年我当记者第一年的那个春节。
那是我第一次上高原。腊月廿七,我在成都完成年前最后一个采访后飞赴拉萨,跟随西藏军区总医院的医疗队前往西藏山南地区巡诊。医疗队出发时间定在大年初一。我提前进藏,一为熟悉情况,二来也是为了提前适应高原环境。
除夕之夜,院长邀请我和其他没有回家的官兵一起吃年夜饭。大家谈起有多少年没有陪家人过年,5年、7年、10年……每个人的回答不一。对他们来说,回家过年是一种奢望。在他们面前,我把自己想家的念头深深埋藏。
吃过年夜饭,我独自躺在招待所的床上看春晚。医院的招待所更像是病房,床头一排吸氧设施,桌上放着高原应急药品。
此后十几天里,我跟着医院巡诊的车队穿行在山南的一座座边防哨所和偏远乡镇。从全中国人口最少的行政乡玉麦,到全军海拔最高的人控雷达站甘巴拉,每到一处就迅速展开医疗车,给群众和官兵们义诊送药。
那一年的藏历新年和农历春节恰好同一天,藏族同胞把十几张桌子拼成一张大长桌,桌上摆满青稞酒、酥油茶、牛肉干和奶酪。大家围着长桌载歌载舞,嘹亮的藏族民歌在雪山间久久回荡。
和乡镇的热闹相比,边防官兵的春节显得有些冷清。他们常年担负战备值班,春节也不例外。哨所零散分布在边防线上,有的哨所官兵的年夜饭是一顿用高压锅煮烂了的饺子。有一个哨所来了一名探亲军嫂,她在大年夜给大家烧了几道地道的家乡菜,我们大年初五到访时官兵们还在津津乐道。
我们的车队走得很慢,遇到冰雪路段车辆打滑,我们就下车推行;遇到承重不够的桥,我们就把车上的医疗设备一件件卸下来,过桥后再一件件装上车。有一段3公里的盘山路我们走了足足3小时。
时不时有车辆爆胎。高原上更换轮胎是个力气活儿。有一次,车队行驶在海拔6000多米的雪山垭口时,一辆车突然爆胎。几个身强力壮的班长坐在地上,大喘着粗气轮流拧螺丝,用了近两个小时才把备胎换上。
走得慢还因为我们每走一段路就会停下来,祭奠烈士。藏区的路上牺牲了太多烈士,有筑路牺牲的,有巡逻牺牲的,也有的烈士在风雪中失踪,一直没找到,部队就在他最后出现的地方立了块碑,供人纪念。车队每次通过这些地方都会鸣笛三声,时间不赶就所有人下车,轮流鞠躬、敬烟。
那次“新春走基层”给我留下最深刻的记忆是高原反应。连日的颠簸加上失眠,到达行程中海拔最高的错那县时,我出现了严重的高原反应。当天晚上我头痛欲裂、上吐下泻,彻夜难眠,还好随行的医生给我及时用药、吸氧,没有引发更严重的病症。
采访的最后几天,当我们的车队从寸草不生的雪山之巅一路南下,满目的荒凉一点点发生变化,植被由黄变红,渐渐有了熟悉的绿色。我盯着窗外,眼泪抑制不住地流淌。
那次“新春走基层”的经历是我记者生涯中的一笔宝贵财富,让我在之后的采访中时刻警醒自己,记者唯有真正身入、心入,亲身体验艰难险阻,才能更好地理解领悟。在那以后,我又一次次上高原,一次次走边防。看着边防官兵的工作生活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无限感慨,无比欣慰。
一篇好的新闻报道需要一缕光
2023年的“新春走基层”,我再次踏上前往边防的路途。腊月廿一,我跟随军嫂黄睿淅和她的两个4岁的双胞胎儿子从四川长宁出发,远赴新疆塔城“小白杨”哨所探亲。尽管报的题是“真实记录军嫂探亲过程”,但我深知“真实记录”之难。
在记者身份之下,我首先是一个人。作为这次探亲之旅的参与者,一路上我首先考虑的不是采访,而是帮着军嫂分担沉重的行李,在一个孩子哭闹时帮忙照看另一个孩子。后来的采访中她告诉我,我的出现减少了她最初的担忧。
在春运大潮中,军嫂是一个特殊的群体——她们逆着返乡的人潮,拖家带口离开家乡,奔赴雪域高原、大漠戈壁、边远海岛。她们跋山涉水,不远万里,只为和身为军人的丈夫短暂相聚。黄睿淅只是这万千军嫂中的一位。
军嫂探亲的选题,我并不陌生。2020年春节,我就跟随一位军嫂从河南郏县出发,去往新疆帕米尔高原上的土尔尕特边防连探亲。采制的新闻特写《跨越4300公里的相聚》获评当年中宣部“新春走基层”优秀作品。
新闻工作有时候像唱“四季歌”。当记者时间长了,难免会遇到相同的选题。我也苦恼过,再好的选题,重复也会显得单调。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慢慢领悟了一个道理,单调才是生活的本质,有时候最触动人心的恰恰是日常。记者要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和一颗敏感的心,在平凡的生活中发现美,在生命的幽暗处寻找光。
一篇好的新闻报道需要一缕光。
2018年,电影《红海行动》在国内热映,创造票房纪录。当年底的“新春走基层”,我来到影片中蛟龙突击队的原型海军陆战队某旅采访,恰好赶上他们组织潜水训练。
当时潜水已经成为风靡全球的水下运动。对大多数人而言,潜水的目的是去观赏奇幻的海底世界。但对海军特战队员来说,水下的世界意味着未知的风险。有一个训练科目要求特战队员搭乘蛙人运载器(类似于水下摩托)在水下快速穿行。海底暗流涌动,特战队员一不小心就会蹭到礁石。有个班长说,礁石上的海蛎子像一把锋利的刀,能瞬间划破队员的潜水服和皮肉。一次他的手臂被海底的礁石划伤,因为光的原因,血在水下是蓝色的,像烟一样一缕一缕往外冒。这个似真似幻的场景像一束光直击我心。当天晚上我写下了新闻特写《深海里的蓝色血液》。
采访需要沉默,让沉默发出声音
新闻界有句老话——“七分采,三分写”,在“新春走基层”报道中,采访尤为重要。记者面对的大多是没有接受过媒体采访的“素人”,他们可能当着陌生人的面羞于表达,可能在镜头面前不知所措。有的人抱怨“采访对象太不会说了”,其实只是你没有打开他们的内心。
“新春走基层”的采访是一个以心换心的过程。再外向的人也不可能初次见面就完全袒露自己的内心世界。波兰导演基斯洛夫斯基曾说:“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值得仔细审视,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与梦想。”记者必须时刻保持谦卑,给予受访者最大的善意和尊重。用你的一言一行让对方感受到你的真诚,他才会在你面前展现出真实的自己,坦诚说出内心的想法。
2023年兔年春节跟着军嫂一家三口赴边防探亲时,我一路同行,途中却很少采访,只是默默地观察、记录。黄睿淅的丈夫李毅恒在新疆军区塔斯提边防连服役,那里位于中哈边境、祖国版图的西北边陲。从四川长宁坐车到成都,再从成都乘飞机前往乌鲁木齐,再换乘火车到塔城,整个路程需要一天一夜。一路上,不同于采访者与被访者,我们更像旅途的伙伴,在对方需要的时候伸出援助之手。
从乌鲁木齐开往塔城的列车是一趟绿皮火车,晚上发车第二天早上才能到达塔城。军嫂黄睿淅买的两张卧铺没在一起,我上前帮忙协调,终于换到了同一个车厢。两个双胞胎对我手中的相机充满了兴趣,我把着他们的小手,教他们拍摄窗外的风景。
一路的相处,我和这一家人成了朋友。之后的采访就像是朋友间的聊天。在镜头面前,军嫂黄睿淅无所不言,谈到与丈夫相见时难别亦难,谈到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的辛酸,几度潸然泪下。
黄睿淅也习惯了一旁镜头的存在。我们的镜头跟着她,记录下她和孩子们旅途的奔波,记录下一家人的团聚,记录下他们给哨所官兵送年货,最后跟着他们一家人来到界碑前。
黄睿淅在界碑下哽咽着说:“这个地方是他向我求婚的地方。那天,他带着我,骑着一个自行车。他说,我要带你去看一个地方,很神圣的。他说,这就是界碑,界碑会一直都在。他就跪下来,向我求婚。”黄睿淅泣不成声,丈夫李毅恒在一旁搂了搂她的肩膀说:“就跟我们的国土一样,界碑立在这儿,这儿永远都是我们的,给你求完婚,我的心永远是你的。”冰天雪地里,黄睿淅和李毅恒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我们的镜头记录下了这感人的一幕。拍摄结束后,我们把采访素材制作成音频、视频、文字、图片等多种形态的新闻产品,提供给各媒体。
报道的传播效果令我既意外又惊喜。新媒体平台播发后迅速在全网刷屏,短视频点赞量超过270万。人民日报、新华社、解放军报、央视军事、央广军事等中央媒体微信、微博纷纷转载推送,多篇阅读量破10万+。随后,广播特写《界碑下的爱情》在中国之声《国防时空》《军事周刊》等栏目播出,电视报道在CCTV-7《军事报道》《国防军事早报》播出,文字和图片在《中国青年报》《中国国防报》刊发。
广播特写《界碑下的爱情》播出后,有同事留言:“节目很好听。今天听了两次,两次被感动得眼眶泛红。”转而有同事问我:“你是怎么录到他们拥抱的声音的?”我答:“因为我当时保持了沉默,让事情发生。”
记者习惯于提出问题,但采访有时候需要的不是提问,而是沉默,让沉默发出声音。新闻的写作也应如海明威的冰山理论,记者描述的只是“浮出水面的八分之一”,但指向的却是水面之下的巨大沉默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