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和妻子一起散步,路遇不平,有些踉跄,妻子便说,你走路开始蹒跚了。
一听,便心生些微的凉意。看来,我真的是怕老。
忽然又想,人一旦面对衰老或死亡,看似强大的生命竟变得如此的敏感而脆弱。
二月,正是春光匝地的季节,我去了周宁纯池莲地的小山村,却遇到了另一种答案——
这个村落因地形状似莲花蔓地,所以取名“莲地”。这个村庄和闽东的大多数村落一样,大都依山而建,傍水而居。
那天我去的时候,是寻着一个人而去的。这个人,我仰慕已久,却从未见面,今生也不可能再见。但我走在这村落的时候,依然处处感觉这个人的存在。路遇那些三三两两晒着日头的村民,似乎都曾相识,有些恍惚,有些期待……
我为什么寻找这个人?因为这个人不同寻常的苦命,不同凡响的抗命。因被国民党钉于十字架前,凌迟而死,后人赞:红色耶稣。
这个人姓凌,名福顺。
凌姓,在闽东属少数族群。再追溯,凌姓其实属汉族里的高贵姓氏。最古老的起源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的伏羲氏,因为伏羲诞生地就叫做“淩水”,所以子孙以邑为姓,后简化为凌姓。还有一种说法,凌姓,出自姬姓,姬姓又出自姚姓,是黄帝十世嫡长孙舜帝姚重华,姚姓衍生姓氏的后裔。周文王姬昌的后裔卫康叔有一个儿子担任“凌人”官职,最终以官为姓。还有少部分则是源自少数民族改姓。
村里的老人说,明嘉靖三十九(1590),浙江逢源凌姓族群或为躲避战乱,迁到这世外之地建村,村中凌姓居多,故又名“凌地”。凌福顺的家就在临溪半山坡的转角处,所以那房子是v型的二层土屋。走进这栋只有一进的土屋,因为建于转角处,所以不成形,纵深还不到三米。二楼用木板区隔,仅有一人多高。那个临街小厢房,也不到七八平米,村里人说,这就是凌福顺出生的地方。
走进那小厢房,只铺着一张一人木板床,余下的空间只够二三个人腾挪。而屋里的气息是混杂的:霉味、尘味、木板味,我努力地撇开这些浮尘之气,去依稀寻闻着1912年的气息——
那一年,一个新生的国家也是呱呱落地:宣统颁布了清帝退位诏书,孙中山在南京宣誓就职临时大总统,中华民国成立,清朝在帝国的黄昏中黯然隐没。
那一年的二月,一个叫“凌福顺”的男人也就在这屋里,“哇”地一声落地,奴娘方娇含着泪水,看着娃身上还残留着的羊水和胎脂,心疼着这娃来到这一贫如洗的家,将来该如何长大,而从娃身上散发出的奶香味,甜甜的,却又叫奴娘内心有了瞬间地愉悦,她摸着娃的小手、小脚丫和小屁屁,内心又坚定起来:一定要把这娃带大!
但凭什么把他养大?
她的男人叫凌建保,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身体也不好。为了养活这一家人,长期在外打短工,生了病也没钱看,也不敢去找郎中。就这样积劳成疾,最后瞎了双眼。小福顺的奴娘不仅失去了男人的生活依靠,还多了一个躺在床上需要养活的大男人。
还在襁褓中的小男人呢?那时,在周边的村庄,乡里乡亲常常看到这样很特别的场景:那个年代,乞丐多也见怪不怪,但看见一个村妇背着一个婴儿沿村乞讨,而那婴儿的哭声常常是凄历的,会穿透人的耳鼓,刺到人的心里。这给乡亲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乡亲们知道,这孩子打从出生起,就受苦挨饿了!
过了几年,小福顺会走路了,便继续拽着奴娘的手,开始了蹒跚学讨的生活。乞讨,只能到有钱人家门口,才能讨得到饭吃。这样,挨骂、受辱和被驱赶是常有的事。有一次,小福顺和奴娘才被赶出地主家的门,就看到一群鸡正吃得肥肥的在踱步。小福顺气不打一处来,拿起竹竿去驱赶肥鸡。肥鸡的惊叫声惊动了地主。地主便冲着小福顺母子破口大骂:“你这叫花子,还敢和我家的鸡争食,你要造反吗?!”
乞讨的日子,挨饿、哭与受辱,是小福顺生活的全部。到他四岁的时候,小福顺便随着奴娘移居邻近的一个村庄,叫端源。五岁那年,小福顺又饿得拽着奴娘的手哭,奴娘只好去街坊讨来一把咸菜,熬了一碗菜汤。菜汤刚做好,奴娘把它放在灶台上,想要等放凉后喂给福顺吃,却没想到小福顺饿极了,踮起脚尖,就去抓汤碗,滚烫的菜汤就倒在小福顺右额上。从此,在他右额上留下了一道二指宽的伤疤。这伤疤令五岁的孩子知道了,生活除了挨饿、哭和被驱赶,还有疼!
小福顺一天天长大了,奴娘突然间发现,这孩子长的和其他同龄的孩子有些不一样,手长腿长,伙伴们都叫他“长腿”,而且好动,爱热闹,常常会人来疯,能说会道,讲话很有煽动性和号召力。那些村里的小伙伴都听他使唤,经常一起上山砍柴火,还漫山遍野的打野战。他最喜欢扮演的是英雄痛打恶霸的角色。看他双手执木棍,闪展腾挪,虎虎生风,打恶霸的狠劲,奴娘知道,这孩子从小跟着她去富人家乞讨,常常被辱骂,还唤狗驱赶,“这些地主都是恶人”就成了他从小的念想。这更加的让她不放心了。
奴娘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贫穷的日子,令她只陪伴娃到十三岁。那年,懂事的小福顺和父兄一起出外做工,等他们几天后回来,奴娘已在贫病交加中走了。亏了亲戚和四邻的帮助,才草草收埋了。那天,和父兄打工回家,推门的瞬间,满屋尸体的腐臭味充盈着他的脑海,他知道,人世间除了挨饿,哭,疼,还有不公!
孤独离世的奴娘,生前怎么都没想到,她牵着小福顺四处乞讨的那双小手,在他24岁那年,会被恶人用长钉钉在十字架上,钉子穿透掌心,直扎进十字架,血汩汩地涌了出来,痛得娃大喊,那声音撕裂了长空,也撕裂了在场围观的村民的耳鼓……
奴娘走后,家里还有双目失明的老爹。穷苦家的孩子最不缺的就是:懂事。小福顺为了谋生,小小年纪便离家四处打杂,走街串巷挑货郎担卖糖、进茶作坊跟师傅制茶做茶贩、进唢呐班替人办红白喜事。后来,人小胆大,也见多识广的小福顺听说许多大人闯闽北都发了财, 就索性就跟长辈闯闽北谋生去了。
就好像中原人有“闯关东”的传统。那时的闽东人也有“闯闽北”的习俗。古时的闽北曾是福建的中心,经济、文化一度居全省、乃至全国之首。建窑、造纸、刻书和印刷业领先全国,谋生行当多。闽北人也好,也不排外。不会像其他地方,一开口便是“干你老赛”“撒女内”,闽东和闽北毗邻,因此闽东人但凡犯了事的,就往政和、建瓯的大森林里躲藏。但凡生活过不下去了,就会成群结伙到闽北当砍伐工谋生。
那时的闽北以至福建是什么样子?
在1926年7月8日出版的《北洋军阀统治下福建军事政治概况》有这样一段记载:
福建之军阀者,除内有民军为患,外复有外省风云关系。福建之军阀之孜孜扩充兵力,固有由来,其遗祸闽人今日之惨状。则匪军遍地暴敛横生。农辍于耕,工失于肆、商罢于市、百业凋零、金融纷乱,嗟此闽人,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南。
来源:闽东日报·新宁德客户端 郑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