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承载过无数人的欢乐与哀愁的诸多记忆,被以不同的方式珍藏。或许,仅只是以一帧图片的形式出现,也能让与之相关的人重温某一段往事。当回忆变得悠长深情时,一颗热泪盈眶的心将焕发出另一种青春的光彩。
■ 叶浅韵
我们来的时候,正是初夏。绿汁江从北向南蜿蜒流淌,吹开的木棉花正热烈地盛开。窄窄的江水碧绿如玉,像是在给“绿汁”涂抹四季的颜色;冷清的街道与炽热的花朵相映成趣,正在向我们诉说过去与现在的历史。
绿汁由彝语“潞兹啦”演化而来,意译为“石壁陡峭的江河”。它是云南省易门县的一个小镇,因铜而闻名,易门铜矿曾有“滇中铜都”的美誉,位居中国八大铜矿之一。历经明、清、民国几代兴衰,至新中国成立后,易门铜矿入列国家“一五”计划重点项目。在鼎盛的时期,有3万多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们在这里挥洒青春,一个小小的镇子,一时热闹非凡,他们操着各自家乡的语言,形成了独特的厂矿口音。
因为铜矿而兴起的小镇,除却与铜矿生产和建设相关的主业之外,与之相关的服务行业如雨后春笋,几乎覆盖了城市里能见到的所有的行业。应有尽有的物相,让易门铜矿成为引领时尚潮流的先锋。对如此繁华之地描述,像是所有的语言都显得简陋,人们只用“小香港”三个字来形容。
一栋红色的砖房,便是苏联专家的居所,他们带着先进的技术和理念,来到这个偏远的山沟里,为中国工业注入了最原始的力量。纵观世界的发展史,工业文明是现代一切文明的基石。正是工业时代的到来,大大提高了生产能力,让人们享受到了更多的利益、效率、舒坦和便利。
那是一个热火朝天的年代,因为这座矿山的建设和存在,让一个小镇迅速从农业文明迈向了工业文明。我们知道,工业社会的主要标志是人口密集的城市化和劳动分工的专业化,以及相应产生的教育、医疗、保险、服务等现代社会机构与制度的建立和完善。按照这个标准,易门铜矿已经具备现代工业文明的形态,并因此而影响了当地及周边县市社会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
我们不得不承认,落后的医疗,让走不出大山的我们以为世界就是从前认为的那个样子,直到有一天,我们认识了不一样的世界。在闭塞的小镇,要扩张自己的认知,如果不是因为我们走出去了,那必定是因为有人走进来了。
走近易门铜矿,深切地感知这是中国现代工业文明投在云南群山之间的一个最强光斑。在这个光斑里,人们尽情地奋斗和享受。来的人一波又一波,绿汁江的渡口热闹了许多年。留下的人,一代又一代,他乡早已变成了故乡。从发现第一块铜的那个不知名姓的放羊人开始,这五彩斑斓的铜注定要造福这些大山的子民。
抬眼之间,就能看见一座长着耳朵的大山,矗立在街的尽头,它目视我成为一个易门铜矿的讲述者。在这里,我只想通过易门铜矿与人们联系最紧密的一些场景,讲述一些不为人知或是已为人知的故事,郑重地对这束光斑表示我的敬仰。
电影不放《雁鸣湖畔》
迈进宽敞的电影院,我的情绪就回到了那个年代。看电影是一件稀奇的事,而在电影院看电影,更是那个时代最时尚的文化消遣方式。墙壁上张贴着彼时的海报,怀旧与回忆就像猫抓了人心。易门铜矿的电影院是特别的存在,就像现代社会那些标志着中国制造的大型机械,这个电影院是纯粹的易门制造。所有的设计、施工,以及设施设备的完善都是由矿上的工人们自主完成。哪怕是连接凳子之间的一个螺丝钉,也是工人们亲手制造的。舞台前面有个乐池,供伴奏的乐师们使用,即使到了今天,也依然能够感受到它的现代气息。
落座在6排26座,陈旧厚实的幕布高悬,它见证过这里的辉煌。那时,要放一部电影,必须从县城的班车上带回来,每天只通一趟的班车,由电影院工作人员定时定点接片。当时,电影胶片流通的秩序是按计划分配的,先是省、央企,再到市、县、乡镇。易门铜矿是国有大型企业,总是在最靠前的时间就享受了当时最流行的电影。
《英雄儿女》《南征北战》《地雷战》《地道战》……今晚电影院放什么影片成了人们日常交流的话头子。能容纳一千余人的电影院场场爆满,看着电影嗑着瓜子,成了当时人们最美好的生活,相当于现代流行的诗和远方。那时因为交通不便,去不了更远的地方,银幕上的故事就成了大家心中的诗和远方。小青年们在这里约会,能请到心仪的姑娘看场电影,那便是对爱情最高级的表达方式。
直到今天,还有一些老人念念不忘那些反复播放的电影,比如《卖花姑娘》《摘苹果的时候》等,他们第一次在宽屏幕上看见一个彩色的世界,新奇、兴奋,并津津乐道很久。《南江村的妇女》这部影片,几乎在每年“三八”国际妇女节都会重放一遍,这似乎成了一个保留的节目,经久不衰。在每一次电影开始之前,总会有一个播音员播报今天要放的电影。于是,电影开始之前那一刻的期待和激情,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安置妥当了。人们已经把这个声音当成看电影的一部分,当他的声音响起时,精彩的电影剧情就要到来。
有一次,这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就不见了。恰好那天晚上的影片名是《雁鸣湖畔》。这时,广播里传来了一个声音:电影不放《雁鸣湖畔》,满场哗然,大家纷纷昂着头去寻找那个声音的来源。后来,好奇的人们终于搞明白,那是一个籍贯丽江永胜的姓商的工作人员,他临时顶替播报,用他那操着故乡口音的特有的语言腔调把“电影播放”念成了“电影不放”。此后多年的时间,在易门铜矿爱开玩笑的人们的口里,模仿他这一句播报,就成了一个保留的节目。每说一次,都能准确地拿捏到每一个人的笑点,仿佛这也成了易门铜矿文化生活的一部分。
木质的凳子已经斑驳,但坐上去的结实之感依旧笃定。比起我们在乡间偶然看露天电影,要自带小凳子时的简陋,不可同日而语。当我们还在只是偶然可以看露天电影的时候,易门铜矿的工人们早已坐在这宽敞明亮的电影院里享受生活了。这一个时点,已比他们落后了几十年。也就是说,当时远离厂矿区域生活的农民,进入现代化的时间更晚。
教育之花,开遍四野
易门铜矿早在建矿的时候,就考虑到矿山子女的入学问题。矿上的工人来自五湖四海,涉及国内除新疆和西藏两地的所有省份。他们投身建设矿山建设热潮,就必须为他们解决后顾之忧。于是,教育就成了重中之重。
从1956年在三家厂办起的第一所小学——三家厂机关子弟小学,到2001年结束企业办普通教育的历史,有一张长长的统计表,记录着他们走过的路程。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可以说,他们花了近50年的时间,完成了与现代工业文明相匹配的最好的教育资源的配置,成就了易门铜矿办教育的辉煌历史。
曾经,整个玉溪的教育,最响的两张名片就是玉溪一中和易门铜矿中学。由于矿山的效益良好,老师们的福利待遇也很好。他们的收入比当地的老师要高出一截,很多优质的资源就从外地流入了矿山。马子旺老师告诉我,他的工资收入比当地同等的老师高出7元。按当时一角钱一碗米线来计算,这可是一个不小的数目。
因为马老师和他的爱人李松柏老师,我记住了小岭甘。小岭甘是易门矿区的一个小地名,它坐落在一个小小的山坡上,去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要走一道长长的坡,像是这道坡里隐藏着芝麻开花节节高的意义,每走一步都是在攀登高峰。马老师夫妻曾在这里执教多年,他们毕业于云南大学的中文系和政治系,先后从外地调入。如今,他们已是桃李满天下,在绿汁提起他们的名字,那可是响当当的存在。逢年过节,还常会有人去探望他们。
按照当时的办学条件,学校每一届只招收4个高中班,马老师和妻子一个教政治,一个教语文。在那个年代能有50%的大学升学率,那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呀。甚至他们的学生还有考取清华、北大的,曾轰动一时。这与他们的教学有方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当我问及原因的时候,马老师谦虚地说:“不是我们哪一个人的功劳,首先是因为领导重视,其次是因为教员敬业,另外是学生肯用功。三方的合力集中在一起,就一定会有一个好的成绩。”这一时刻,我像是看到了教育之花,开遍四野。为人师表这个四个字的意义,被眼前这一对教师楷模夫妻生动地诠释了。易门铜矿的荣耀,在逐年创造的产值里,更在教育意义之上,因为那是我们的未来,我们的明天。
马老师讲了一个小故事,他教的学生中也曾经有很调皮的孩子。有一年冬天,天气很冷,白雪大凌,冻得伸不出双手,有一个学生就把坏了的课桌砍了,当柴烧了。全班同学围着火,嬉笑打闹。马老师知道后很生气,他觉得这个课桌还可以修补再用的,这相当于破坏公共财物。上课时,他让那个男生站起来,告诉他,明天叫他爸爸来,并且让他爸爸把家里的三门柜带到教室,让大家砍了当柴烧。小男生吓得面容失色,再不敢造次。马老师这一吓唬达到了教育的目的,同时也给全班同学做了一次意义深刻的批评班会。从此,同学们更加热爱班集体,热爱公共财物。
李老师说,她曾经有一个后悔的事情,是她的班级里一个女生的故事,这是多年以后女学生已经工作了才告诉李老师的。上高中的时候,她妈妈觉得她是个女孩子,迟早是要嫁人的,就不想让她上学,而她坚持要上,她妈妈就不给她午饭钱。每天午饭的时候,同学们都去打饭了,她就跑到学校旁边的废墟里,一个人读书,抵抗饥饿。后来她考取了大学,也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许多年后她想念老师了,才和老师说了掏心窝子的话。这让李老师很是心疼,埋怨她不早点告诉她。
在易门铜矿及周边地区,用成绩说话的老师们得到了最广泛的爱戴和拥护,那时,条件好点的矿区外的人家,钻头觅缝地想把孩子送到这里来,接受他们眼中最好的教育。一代代矿工子弟沿着绿汁江走出去,去省城,去首都,去国外,去寻找他们心中更崇高的理想。正是有无数像他们这样负责任的好老师的默默奉献,才有了易门铜矿辉煌的教育史。
一个人在少年所受的教育,大致决定了他一生的精神走向。如今,他们想念老师的时候,老师也老了,就连自己也老了,那些还没说出口的故事,就在某一时如倒豆子般晒在阳光下吧。那些透着粮食味道的爱和温暖,最能安抚人心。
“金陈”,共同谱写的生命之歌
易门铜矿的历史上,曾经有两个了不起的医生,他们带来了现代医学的概念,并且把一生都贡献给了易门铜矿。他们的名字常常被并列提起,简称“金陈”,金是金景新,陈是陈纪勋。
他们俩是上海圣约翰大学的同学,毕业后响应国家的号召,辗转来到这个夹皮沟里。他们乘坐轮船、汽车、火车、马车、牛车,带的行李中最沉的就是书籍。看着奔流不息的江水和沉默的大山,那时他们也许还没意识到,这里将是他们一生的职业归宿。
一间简易的2层楼木板房,只有72平方米,楼下是看病的门诊,楼上随便隔了一下,作为病房区。两个大学生的分工合作正式开始了,这时还不叫医院,而叫作卫生科。他们的第一例手术是给一个邻县双柏的人做的膀胱结石手术。没有专门的手术室,他们就用白纱布把四周围起来,在中间放一张木床,充当临时的手术室。甚至连消毒的设备也是简易的,用一个瓶子吊在房间里,利用虹吸效应进行洗手消毒。
手术很成功,两位医生高兴地击掌欢呼,护士们感动得直流眼泪。最重要的是帮患者解除了痛苦,这是值得纪念的革命性的一笔。那时,“动手术”在农村还是一个陌生的词汇。人们习惯了简单粗暴地说,开刀。在身体上动刀子,这在一个闭塞的地方,绝对是一个创举。
由于绿汁的地理位置特殊,附近的双柏、峨山、禄丰等县的农民,遇到疑难杂症的时候,总是免不得来找这两位医生看病。几年下来,他们的名声在方圆几县,响彻云霄,仿佛他们是上天派来的解救人间疾苦的观世音菩萨。盛名之下,他们对业务的钻研更是勤奋,还在全国的核心期刊发表了一些有影响力的学术论文。
1983年8月31日下午1:02分,三家山厂矿发生山体滑坡,造成职工家属166人受伤,其中重伤66人。职工医院在当天断电的情况下,在“金陈”两位医生的配合下,在40分钟内就安排好166名轻重伤员,成立了8个临时手术点同时开展手术。这是一场生命与时间赛跑的重大事故。令人可喜的是,除了一人重伤,在抢救途中死亡之外,其余人员全部痊愈出院。
多年以来,他们精诚合作,一个任院长,另一个任书记,在这片土地上谱写了最动人的生命之歌。从卫生科到医院,一切从无到有的过程,让现代医学在这里生根,发芽,开花。他们诊断过的病人,就连他们也记不清楚了,但被他们治愈过的人一定清楚地记得他们的模样。他们付出了多少心血和汗水,他们度过了多少不眠的夜晚,这些已经成为轻飘飘的往事。在他们眼里,人人生而平等,生命高于一切,他们用行动诠释着“医者仁心”的高贵含义。
他们曾受过诸多委屈,曾有无数次离开的机会,但他们都依然在这里。多年以后,他们已经颐养天年了,但这片土地上仍然镌刻着他们的名字。“金陈”的名号依旧像春风一样,在四野山梁上奔跑。
随着资源枯竭的到来,几代人的奋斗已经成为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但他们为国民经济建设所作出的贡献应该被记住。如今,人们提起绿汁,更多的人可能会记住一个有名的地理坐标——72弯108拐。盘旋而上的公路,左右曲折,惊心动魄,像是从五湖四海到来的易门铜矿人的人生经历。2020年11月,易门铜矿入列第四批国家工业遗产名单。群山深处的一个小镇,承载的,遗忘的,记住的,正在以新的形式到来。
专家楼、学校、医院、电影院、百货商店、理发室、大澡堂、磨砂车间、翻砂车间……那些承载过无数人的欢乐与哀愁的诸多记忆,被以不同的方式珍藏。或许,仅只是以一帧图片的形式出现,也能让与之相关的人重温某一段往事。当回忆变得悠长深情时,一颗热泪盈眶的心将焕发出另一种青春的光彩。
行走在这里,亲近那些还带着现代文明体温的旧建筑,听一些老人说着还带有家乡口音的话,仿佛历史与现实在逼仄的空间上演了一段错位的关系,刹那芳华与风烟寂静,皆归于道法。
初夏时节,绿汁江畔和易门铜矿生活区的凤凰花开了,一树一树的红色,像是当年怀揣理想奔赴而来的人们。群山深处,烈焰滔滔。
(作者简介:叶浅韵,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第六届主席团成员。已出版个人文集7部,代表作有《生生之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