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山先生不仅是当今卓有成就的著名学者，也是独具个性色彩的著名诗词曲作家，他的《斜出斋韵语（及汇评）》（世界汉学书局2022年版）收录了近500首诗词曲赋作品。王兆鹏先生评道“当下学界，会写诗填词的不少，但可称诗人、词人者不多。而赵义山先生不独足称诗人、词人，亦堪称曲家、赋家。他诗词曲赋兼擅，是全能型的创作高手”，“义山先生卓然独特的诗境词风曲味，俨然是杰出诗人、词人、曲家的气象。环顾宇内，这样的‘双杰’能有几人？”熊笃先生也称“通览斯集，拍案惊奇；如沐春风，如嚼糖梨：大类诗词曲赋，细分歌行古体……题材内容，丰广无垠。”义山先生言曾研究秦观词，并从唐五代词读到两宋词，故词学素养积淀深厚。该书收录的《满庭芳·北湖观菊》，是在熔炼前贤佳作的基础上又具有新创意境的咏物之作，值得细读。全词如下：

寒雨萧萧，冷霜凛凛，傲然孤占秋篱。不卑梅韵，不妒牡丹姿。翠减红衰处处，玉华展，无限情思。秋光老，何由探访，试读昔人诗。

堪悲！餐落蕊，骚人雅志，魂逐湘妃。伴陶令篱下，闲看烟霏。词女黄昏把酒，几番弄，芳满罗衣。难忘处，长安城里，香撼帝王基！

熟读此词，不难发现其有融汇前人名篇品格，又自铸新词而提高精神境界的特点。倘深入探析，有助于丰富当代传统诗词个案研究，同时，对当下传统诗词的创作，也具有一定启示和借鉴意义。

一、古为己用铸佳词

首先，广泛学习和融汇古典藻汇。《满庭芳·北湖观菊》一词语涉前人佳篇不少，如：“翠减红衰”、“餐落蕊”、“骚人”、“湘妃”、“陶令篱下”、“黄昏把酒”、“芳满罗衣”、“长安城里”、“香撼帝王基”。《满庭芳·北湖观菊》是标准的咏物词，所咏对象为菊花，故其用典与化用皆涉菊花及相关意象。如“翠减红衰”一词出李商隐诗《赠荷花》“此花此叶长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用以形容荷花荷叶凋残景象；柳永《八声甘州》词有句“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他将“红衰翠减”的所指范围扩大，即目之所及的花叶植被都衰飒了，且《八声甘州》属长调，填制此调需铺陈景象，“红衰翠减”概写眼前衰景,为全词离别悲情蓄势。而《满庭芳》亦是长调，“翠减红衰”也属铺陈之笔。故义山先生“翠减红衰”语应是取径柳词，乍看与菊花意象无关，但实为彰显菊花凌寒不凋的气节做重要映衬铺排。其后“餐落蕊”、“骚人”出《离骚》“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其所咏对象是菊，而餐菊恰好点明作者有“骚人”之志。“陶令篱下”化用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包括前文第三句“秋篱”，也同用此典。渊明的赏菊佳作，先生用于己作，同样妥帖自然。“黄昏把酒”、“芳满罗衣”用李清照词“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句，赏菊饮酒事属渊明首创，李清照后有之，而义山先生于一篇中同用渊明清照辞句，颇具典中典意味。“长安”、“香撼帝王基”，移用黄巢诗“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以冲天气势结束对菊花的吟咏，以上便是化用前人辞藻之体现。

其次，借古典诗境而自创新意。义山先生除融汇前人辞藻外，还借鉴前人名篇诗境，以形成自己的独特新意：如“伴陶令篱下，闲看烟霏”句，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独自赏菊，偶一抬头，遥见终南山，义山先生由这两个动作生发出去，把菊人格化，她不仅被陶令欣赏，还转而“伴”渊明观景，仿佛两人相邀，赏菊的人不再孤独。还有，渊明所望的是终南山全貌，而菊与作者同看的则是烟霏，将远望的对象具象化了，更显悠闲。“伴”与“烟霏”两词，是先生词意的拓展，更是心境的沉淀。由此想到清照也曾在黄昏时把酒对菊，“词女黄昏把酒”一句直接化自“东篱把酒黄昏后”，而后“芳满罗衣”将“有暗香盈袖”拆解而用的。清照言菊香浮满了衣袖，而先生则说菊香布满了衣裳，弄花香满衣。同时，“芳”既可解作“芳香”，也可解作“芳蕊”，即布满衣裳的可以是菊花香气，也可以是菊花花瓣，还可二者皆是。先生的“芳”比清照的“香”更多义多解，更灵活。“长安城里，香撼帝王基”，把菊花写的气势感人的大概也只有黄巢了，他联想到长安城里菊香阵阵，气力非凡，但他写到“冲天香阵透长安”便止步了，“满城尽戴黄金甲”是言菊花花瓣似乎也飘满了整个长安城，没有再进一步写菊香了，而先生便紧承菊香，写其气力逼人，恐怕连帝王基业也能撼动三分！这当然只是想象，但无此笔力绝不可构造此新意思、新表达。可以说菊花在黄巢手中已关政治，不再只作隐逸对象观照，但言菊香直干王室社稷，香气也能撼动帝基者，先生独创也！笔调曲折顿宕，极具气力和新意！前列句式句法，与前人大致相同，先生或增或改，使表现力度异于前人，成为自己的新句法，可见其深厚功力。

再次，融汇古典名篇意脉而又自成机杼。此首《满庭芳·北湖观菊》具北宋长调况味。上片先言景象，在冷雨寒霜中，篱菊傲然挺立，不卑不妒梅花与牡丹。在翠减红衰之时，菊花独占秋光，这极具情韵的傲霜姿被多情多思的词人看到，岂能无感？于是便饱含情思点检昔人菊花诗，写景至此，顺势转入下片言情。此类作法最常见于晏小山词，即上片写景言事，过片由景转情，下片抒情记感，虽然他多作小令，但其章法构思极具程式，可习得运用。先生此词倒不是说一定学小山而来，但章法很连贯，层次井然，是已臻成熟之境的北宋词体式。同时上片“试读昔人诗”统摄了整个下片的内容，故下片四典皆关“昔人诗”。而读昔人诗首要情态是堪悲，因餐菊骚人已逝，所幸还能赏玩陶令喜爱、香染清照衣袖的菊花，便不觉深悲，而最难忘的还是黄巢笔下气冲长安的菊花，词作于此结束，使得全词留下一个气韵响亮高亢的豹尾，而未沉浸在悲戚中。总言之，此词体气连贯，技法娴熟。

二、博学精研探路径

义山先生此首《满庭芳·北湖观菊》并非宗法一二词家所成，从篇章内容来看，应是广泛师承而形成个人路径的结果，这两点又很好的给读者提供了创作模拟的路子。

首先应广泛师承。不独词，包括诗、曲、赋在学习创作初期，皆需博览众观，先模仿名家手法，再形成自己的风格路径。此首《满庭芳·北湖观菊》很具北宋词况味，愚以为此词风格，介于柳永与周邦彦之间。全词大致按上片写景叙物、下片抒情写意进行，词笔似柳永《八声甘州》一类作品。同时作为咏物词，语言雅致，用典、化用共五处，但不似周邦彦的《六丑·蔷薇谢后作》《兰陵王·柳》等词稍显晦涩，而接近《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的舒朗风格。故此词章法意脉连贯成熟，不同柳词的俗，更不全似周词的雅，是介于雅俗之间刚好把握了气度的力作。

  其次是自成路数。除转益多师外，还应在风格体气、章法意脉上多有取法。此首《满庭芳·北湖观菊》在措辞、意脉和体气方面都很老道。像“傲然孤占秋篱”、“不卑梅韵”、“不妒牡丹姿”这样的表达是凌霜秋菊、也是先生阅过繁华与沧桑的精神品格的展现。此词中愚以为可借鉴的章法有二：第一即过片处，衔接巧妙；第二是煞拍自然，气韵高亢。首先过片位置关键，衔接不当，意思便会断层，此词上片以“试读昔人诗”作结，而下片伊始便言“堪悲”，“堪悲”可作“试读昔人诗”的情感态度，后言餐菊骚人已魂逐湘妃也解释了“堪悲”的原因，同时“骚人湘妃”、“陶令篱”下、“词女把酒”、“长安香撼”四典都可作读“昔人诗”的内容。如此组织如蛛网勾连，意脉连贯，章法紧密。同样值得称赞的还有煞拍处用黄巢事，“骚人湘妃”、“陶令篱”下、“词女把酒”三典或悲或闲，气力较沉寂，而黄巢言菊花气势如虹，充满战斗精神。煞拍处写菊花气势撼动帝王霸业，使菊花的精神风貌、情感态度为之高亢飞扬，并留有气格非凡的韵尾，此乃先生的惯常处理方式，大致与个性气质相关。当然学习者不必写任何风格词作都安排一个激昂高亢的结尾，这只是一种方式，但结尾的共性都是要有余韵，笔力不能失之于弱。

总言之，义山先生此首《满庭芳·北湖观菊》，脉络清晰，章法成熟，颇耐品玩研习，也为学习者提供了很好的作词借鉴文本。

赵义山简介

赵义山，文学博士，四川师范大学杰出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韵文学会副会长、中国散曲研究会会长、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是四川省学术带头人、首届天府学者特聘教授、四川省教学名师、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曾任西华师大文学院长、北京师大兼职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元明清文学及中国词曲学。先后主持完成《元散曲研究》《明清散曲研究》《明代小说寄生词曲研究》《全明小说寄生词曲辑纂》等4项国家社科项目，目前主持国家重大项目《古本散曲集成》。先后在《中国社会科学》《文艺研究》《文学评论》等发表学术论文100余篇，著有《元散曲通论》《明清散曲史》（曾入选第二批国家社科文库10种优秀成果）等专著及《中国分体文学史》《全明小说寄生词曲辑纂》等编著20余种。有诗、词、曲、赋合集《斜出斋韵语及汇评》10卷。

谢莉简介

谢莉，四川巴中人，四川师范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硕士研究生在读。雅好传统诗词，有作品载于《中华辞赋》《大中华文学》等刊物；有论文《翱翔于中国诗学星空的大鹏——试谈李白诗中的大鹏意象兼及赵义山先生对大鹏意象的新创》载于《文史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