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锐军

五

回到连队，王强和战友们立即得到了卫生员的救治。王强持续发着高烧，在床上连续输液，昏昏沉沉地卧床整整三天，才慢慢缓过劲儿来。

王强微微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输着液，他挣扎着想要起来，卫生员看见了，连忙拦住：“你已经昏睡了三天，才刚刚退烧，好好休息，千万别折腾了。”

“其他战友都怎么样啦？”王强斜靠在床上，硬撑着问卫生员。

“都挺好的。就是你，体力透支太厉害了。不过这已经算是奇迹了，你真是捡回来一条命，大家都在议论呢，说你的命啊，还真是大！”卫生员笑着回答道。

王强病情稍有好转，走出房门，一眼就看到了自己最不愿意看见的一幕——战友们步行巡逻，刚刚归来，一个个疲惫不堪，一走到院子里，全都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大家见了王强，也是一言不发。

王强看见大家的样子，低着头，赶紧躲进了厕所里。

连长李志成问带队的汪国峰：“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今天比上次回来晚了三个多小时。”

汪国峰喘了口气：“连长，路上风雪太大，我们走到执勤点的时候就比平时晚了一个多小时，执勤点的海拔高，附近积雪越来越深，我们每走一步都非常困难。等巡逻完往回走的时候，就更没劲儿了。这没了车，确实太消耗体力了。”

说话间突然有战士喊：“小马，小马。”

李志成等人围过去，小马躺在地上晕倒了。卫生员摸了摸小马的额头，非常热：“赶紧送医务室！”

王强正要开厕所的门出去，听见有战友进来，他又等了会儿。

“这没车是真累呀。”“你就别叫唤了。这不已经向军区打报告要车了 嘛，你就再坚持坚持吧！”“我也就是这么一说。咱边防兵没怂包。只是感觉王强干事太毛糙了。现在车一没，要水没有，巡逻只能靠脚走，又加上这破天气，时间长了，大家都受不了。今天小马都累倒了。再这样下去，我看晕倒的人会越来越多。”几个战士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着。

“看你脸脏的，赶紧洗把脸吧。”“还洗脸？省省吧，炊事班做饭的水都不够，我已经好几天没洗脸了。反正也没姑娘看见。”“也是哈！我们这哨所连苍蝇都是公的。”

大家嬉笑着走开了，王强听着感到脸上一阵阵发烧，他傻傻地将手在门把手上放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走出去。

担心大雪封山后无法出山，团里派来救援的车辆当夜就下山了。而连里唯一的一台车已经陷入冰湖，战友们每天必须进行的边境巡逻，只能徒步进行。这样一来，速度明显慢了很多，巡逻时间延长了好几倍，巡逻的难度和强度，更是增加了无数倍。因为没有车拉水，战友们只能把院子里的雪堆积起来，放到缸里融化成水。雪水中杂质很多，化成水喝起来很不舒服。

这种情况下，大家有牢骚很正常，王强不管听见没听见，心里都知道。听着战友们一声声批评和埋怨，王强非常内疚，羞愧难当。平日里总是乐呵呵的王强，变得沉默寡言起来，经常一言不发，见人就一低头，恨不得随时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副团长宋朝山从山下带队来检查哨卡冬防。他还专门带了两台牵引车来到哨卡，希望能帮着连队，把陷入冰湖的车抢救出来。

王强得到这个消息，激动得整夜没睡觉。大家也都觉得，这下子有希望了，这次救出陷入冰湖的车，一定没问题。

第二天一大早，大家就准备好了铁锹、十字镐、钢丝绳等各种工具，带领连队几个班一起出发，来到陷车的冰湖边。

此时距离陷车，已经十几天过去了。这几天气温还在连续下降，即使是白天，也到了零下三十多摄氏度。

赶到冰湖，大家发现，陷入冰湖的卡车，就像一座巨大的雪雕，十几天前陷车时，六个车轮旋转所溅起的冰雪和泥浆，已经冻得和混凝土一样坚硬。而东风卡车仿佛浇筑到了冰湖的泥浆当中，如同生了根一般，长进了大地之中。

战友们用钢丝绳把两台牵引车和陷入冰湖的卡车，紧紧地连在一起。经过反复努力，采取各种保暖措施，加足了汽油的东风卡车，居然也比较顺利地打着了火。发动机再次轰鸣起来，三辆车同时加大油门起步。

然而，三台发动机剧烈地轰鸣着，也没有拉动冻在冰湖中的东风卡车。这一辆要命的车，车轮居然纹丝不动，发动机很快就憋得熄了火。

“同志们，大家一起动手，把车轮先挖出来再说。”宋副团长指挥大家用铁锹、十字镐，对准陷入冰湖的轮胎周围开挖起来。大家用足了力气，可一镐下去，地面上只砸出一个小白点儿。战友们拼足了劲儿，挖了整整一上午，每个轮子边，也只挖出了一个十厘米左右的小坑。

宋副团长再次指挥着两台牵引车，在车头的两边同时挂上两根钢丝绳，同时加足油门，想把卡车硬拖出来。然而，只见车架以上的部分挣扎、摇晃着，眼看着卡车都快要散架了，感觉马上就要被“五马分尸”了，车桥和轮子还是深陷地下，纹丝不动。

救援的战士想尽了各种办法，折腾了整整一天，也没有任何进展。

眼看着天一点点又黑了下来，宋副团长来回踱着步，最后用力踢了一脚轮胎，失望地说：“看来救车是彻底没希望了，这辆车只能报废了。这么冷的天，不能再把大家给冻伤了，大家还是先撤吧。我回去向团长汇报，立即给军区打报告，申请给连里再配备一台新的巡逻牵引车，配属连队，继续守防。”

“太好了！”大家一阵欢呼。

“不过大家别高兴得太早了。”宋副团长话锋一转，“申请还需要一段时间。本来团部想送一些水过来，解一下燃眉之急。但是这几天雪下得实在太大了，上山路上不少地方出现了雪崩，路已经彻底给封死了。现在什么时候能把道路打通，时间上根本无法保证。可能一个月，也可能两个月。这段时间，我们就只能靠自己了。”

大家都“啊”了一声！

“都啊什么呢？！我们连这点儿困难都克服不了吗？”

大家齐声大喊：“能克服！”

宋副团长走了，两台牵引车也带走了。给军区打报告重新配给新车，需要走程序和时间。连队没了车，日常的巡逻和生活补给，又变得异常困难起来。

战友们再也忍不住了，纷纷埋怨王强：“还是技术尖兵呢，我看技术也不咋地么。”“还好没有打仗，要不然没有车，打起仗来，咱们早就成炮灰了……”

王强天天低着头，根本不好意思见任何人，心里越来越内疚。

连部的院子里能扫来融化的雪很少，总是夹杂着不少尘土，加热后化成水也很脏，战友们都不愿意喝。

更没想到的是，好几位战士身上开始长出红疹子，奇痒难忍。卫生员也觉得很奇怪，经过各种排查，分析最大的可能，还是近日喝的雪水有问题。扫雪化水，可能受了连队日常生活垃圾的污染，也可能当地的土壤有其他重金属之类的成分，再加上每个战士体质不一样，所以，有些战士会长红疹子。

这下子连长更着急了，只能组织大家完全靠人工，跑更远的地方弄些干净的积雪回来化水。可是，这样一来，能量消耗过大。这种连锁反应恶性循环，让连长李志成头疼不已，大家当面、背地里埋怨王强的牢骚话，就更多了。

没有了车，王强就好像战士没了钢枪，待在哨卡，几乎变成了废人一个。连队这些困难，大家的牢骚意见，他心里清清楚楚。这些天，他心底就像是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甭提有多难受了。

一天早上，出完早操，在哨卡蹲点的副营长范建国一出门，就看见王强蹲在墙角一个人发呆，他走了过去，和王强招呼了一下，然后指着哨卡不远处岩石旁的一辆报废车问道：“王强，那辆车，你认识吗？”

王强回答：“报告范副营长，那是一辆解放CA30牵引车。”

范建国问：“知道那辆车是怎么回事吗？”

王强摇了摇头。

范建国说：“当年有一个89年河北籍的老兵，和你一样，去拉水，陷车了，想了很多办法，结果车还是越陷越深，车也是被冻在了那里。想着第二年冰雪融化时再去救车，结果等冰雪真正融化了，湖水也上涨了，发动机被淹了，那辆车也就彻底报废了。”

王强心里一紧，追问道：“那个司机后来干什么去了？”

范建国叹口气说：“因为报废了军车，造成了损失，河北老兵很快就被处分了，开除军籍，遣送回家了。”

王强听罢，犹如五雷轰顶，当场就蒙住了，就像是被死死地钉在了地上。嗓子里仿佛堵了一团棉花，半天也说不上一句话来。一个人痴痴地发呆，谁给他打招呼，他也不作回答。

王强想到了自己童年的从军梦，想着自己到部队立功受奖的雄心壮志，想想父老乡亲赞许的目光和一遍遍的嘱托，想想自己家乡同年兵战友光荣退伍时，大家热烈欢迎的喜庆场面，而自己如果被遣送回家，有何颜面见家人和父老乡亲？

我也不是这样的废物啊？王强想到了刚入伍参加司训的那段往事。

两年前，新兵连集中训练了三个月，王强就被下放到连队了。他很幸运地被分配到了部队汽车连，参加司训。这是一件令人羡慕的事情。高原边防部队培养出来的驾驶员，以后都要上平均海拔四千五百米以上的高原，执行各种保障任务，对驾驶员政治素质、身体素质、技术水平，要求都非常之高。

为了尽早做一名合格的汽车兵，从一开始王强就严格要求自己。理论知识学习，他总是把各种数据和交通法规倒背如流。白天没有背会的，晚上也要加班背。通常战友们都呼呼大睡了，王强还坚持打着手电，在被窝里熟记关键数据。不但要牢牢记住，还要做到随时灵活运用。实际操作也从最开始的基本动作要领练起，反复练习，努力做到熟能生巧。

通过半年的刻苦钻研和艰苦训练，毕业考核王强成绩名列前茅，成为同年兵中的佼佼者。王强在政治上也积极要求进步，通过连队党支部的考察和培养，也成为连队同年兵中第一个递交入党申请书的士兵。

“我一直都力争先进，一直都是先进，怎么会闯出这样一个大祸？这我可咋回去见父老乡亲啊？”王强越想越待不住了，无论如何他也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更何况，军人有保卫军队财产的责任，有保卫边防的光荣使命，现在连队迫切需要这辆车，以便正常地履行边防哨卡的职责。无论如何，哪怕付出生命代价，也要救出这辆车，也要保证连队正常执行任务。

王强在哨卡寝食难安，一遍遍地思考，如何才能把车救出来。他想出来一个个办法，又一遍遍被自己否定了。

整车十吨重，整体一次性救出来，显然已经没有可能了。但是，如果把驾驶室、货 厢以及和大梁连接的车桥等地方，全部拆下来，化整为零，只剩下三个车桥和轮子在地里，再想办法救出来，也许就能办成了。

思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车拆解开，运到安全的公路上，再重新组装起来。

“对，就这么办！”王强再次激动起来。

但这些想法，如果得不到连队的同意和支持，得不到战友的帮助，肯定是不行的。

王强决定马上就向连长报告，他立即跑去，兴奋地向连长李志成报告了自己的想法。

连长听完王强的想法，居然忍不住笑出声了：“王强啊王强，你还真是个娃娃。亏你能想得出这鬼方法，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嘛！不同意，根本不可能同意！简直是瞎胡闹，乱弹琴，行了行了，我还烦着呢，你就别再给我添乱了。”

自己的建议被连长生生地怼了回来，王强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悻悻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几天过去了，王强嘴上都急出了泡。眼看着战友们因为没有车，日常巡逻强度增大了好多倍，一个个巡逻归来疲惫不堪。因为没有车，补给明显也跟不上了，仓库里粮食、蔬菜、燃料等物资也开始告急，战友们吃饭喝水都有了困难。王强着急得整个人失魂落魄，变了形一般。

看到王强自责、羞愧的样子，大家也不忍心再批评指责他了，反而开始想办法安慰王强。可越是这样，王强越是感到自责，愈发心急如焚。

不行，还要去找连长。

王强天天去找连长，一次次陈述自己的理由，表露自己的决心和信心，把李志成连长实在是惹烦了。

“好，好，好，王强，我说服不了你。你直接给团长打个电话，只要你有本事让团长同意，我就同意，好不好？行不行？”李志成无奈之中撂了一句话。

让王强直接给团长打电话，属于越级请示，这分明就是一句气话，连长这样说，无非是想让王强彻底打消这个念头。可焦急万分的王强，居然信以为真，当场抓起电话，非常冒昧地直接给团长打通了电话。

王强自报家门，非常紧张又显得自信满满地向团长报告了自己的想法。

电话中团长一句话没有说，耐心听他絮絮叨叨地说完。等王强无话可说了，团长才说了一句：“说完了吧？请你把你们连长给我叫过来，让他接电话。”

连长刚一接到电话，就听见电话那头团长气愤至极的声音：“李志成啊李志成，王强的这种想法，你为什么不直接拒绝？为什么让他给我打电话？还嫌你们连给团里惹的麻烦不够多？车坏了已经够闹心的了，人没事就算是万幸了。还想把车拆开再重新装上？你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吗？简直是瞎胡闹 嘛！要是出了安全事故怎么办？要是出了人命怎么办？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团长在电话里把连长狠狠地训了一顿，没再听他任何解释，就直接挂断了电话。

挨了训的连长，倒是没把火再转移到王强身上，他冷冷地看着旁听的王强，语气非常平和，但是态度非常坚决：“你都听见了吧？这下过瘾了吧？让我跟着你一起挨通 训，你这个王强啊！好啦，好啦，走吧，走吧！别闹了，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吧。”

被团长和连长同时批评一顿，王强心里很是难受。可是他还是没有甘心，而是坚定地认为：车子必须救出来。把车子化整为零，到公路上重新组装，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于是，王强决定一次次地坚持找连长，采取“蘑菇战术”。

对王强的一次次软磨硬泡，刚开始连长还耐心听，可是架不住王强一天不停歇地连续几十次的堵门。连长实在是烦得不得了。再后来，在连部院子里，连长只要一看见王强，就赶紧绕着走、躲着走。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大家都看到一幕幕循环播放的景观：王强一次次找到连长，连长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像祥林嫂一样，一遍遍陈述自己的理由，两个人在范围不大的地方追来躲去的。

“王强是不是受刺激了？神经会不会出问题啊？”大家纷纷猜测。

李志成觉得这样躲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决定和汪国峰等人商量一下。几个人都觉得车的问题的确必须尽快解决，不然巡逻的时候真有可能有危险。大家走到山口已经精疲力尽了，再爬山都没力气了。

几个人正在商量着，王强再一次敲门进来，成功堵住了连长李志成，他含着泪说：“连长，这是我最后一次找您了。希望您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让我的军营生涯不留遗憾，求求您，求求您了！是我对不起大家。您就给我一次机会吧！”

李志成生气地说：“一个大男人，哭啥？”

王强擦掉眼泪：“刚开始的时候，我主要是担心自己被开除。但现在，是否开除，对我已经不重要了。我不能因为我的过错让我们的国土有被侵占的危险，我不能让自己的战友有生命危险。要真是那样，我可就真的成为罪人了。”

李志成没好气地说：“谁说要开除你了？”

王强深深地鞠了一躬：“连长，您就再给我一次机会。哪怕把命豁出去，也要把车救出来，让我找回作为军人的尊严。求求您了！”

汪国峰也被王强打动了：“连长，要不就让他试试吧！”

克力木、钱江潮等战士跟了进来说：“连长，就让王强试试吧！”

李志成看着大家：“那就试试？”

战友们都高兴地叫了起来，王强也抬起头，破涕为笑。

李志成突然说：“你们也别高兴太早了。”大家都“嘘”的一声，“王强，你必须先准备一个书面方案，不能打无准备之战。”说完，李志成从抽屉里拿出几本关于车子的书和图纸扔到桌子上。大家一看都乐了：“哈哈！连长，你还留着一手呀！”

李志成说：“你们以为就他王强想把车子救出来呀！”

王强拿过资料，非常激动。李志成特别严肃地交代：“一定要慎重，要是真把车子救起来，我给你申请三等功。我派三个战友给你帮忙。允许你们先去试干几天。但是，你小子给我记住了，别给我说什么豁出命去之类的话，绝对不能蛮干，绝对不能出任何危险，安全第一，绝对不能再给我捅娄子了，记住没有？”

王强向连长敬礼说：“保证完成任务！”

中篇小说《雪域奇兵》刊发于《民族文学》杂志2021第八期，荣获第二届青稞文学奖优秀中篇小说奖，据此改编的剧本《冰湖历险记》荣获第十五届夏衍杯创意作品奖。（责任编辑：安殿荣 程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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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丨高 杨

责编丨刘美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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