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汉派评书表演艺术家
何祚欢撰文《久章巷的嫂子》
近日在《江花周刊》刊发
以下是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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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
“大汉口”“九分商贾一分民”，它是被商贸撑大的。它该留住，也能留住的东西是市井。在街市巷陌里，在秤称斗量中，既隐藏着“寒门孝子”“茅屋公卿”的变迁，也活画着“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的翻覆。民国时期的市井，也许在小巷里生活着参议员、秘书长之类人物，也许天上人间的倾覆变幻，只要轻绘一笔就已足够……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80余年，心心念念总想将我记得住的讲给人们听听。
好，且容我道来。
汉正街上做熟食（如今统统叫“小吃”）的小贩，不管是拎篮子穿巷子，还是架锅台摆摊子，他们做出的小吃有干净不干净之分，他们的人也有利索不利索的差别。
有的人，好像不晓得他卖的东西是给人吃的，先要把自己收拾干净一点，而是连摊子带人都一副乌眉皂眼的打扮：不管穿了什么衣裳，都拿一大片毛蓝布挡着，上遮到喉咙管，下挡到大胯弯，“天地一笼统”地包在那个“围腰”里。他们说这样“经脏”，实际上是懒得洗换，让它“紧脏”！
但以汉口之大，那些不讲究的人是拿来映衬讲究人的。
在汉正街利济路上首，有一家瑞昌海味号，每到华灯初上时，夜幕笼罩下，它门前的路灯下，就有一副小吃担子停在那里，特别地引人关注。
经营这担子的是个小嫂子。担子歇定之后就会用她的“肉喇叭”为自己“挂招牌”，不疾不徐的“下江话”，喊的是“桂花——赤豆汤”！
所谓“下江话”，是武汉人对江浙沪一带口音的统称。而这个小嫂子是个上海人，甜糯的吴语喊出的“桂花赤豆汤”，在汉口人耳朵里就变成了“桂花茶滴糖”“桂花差点糖”！爱“斗散放”的汉口人就说他们喊的是“鬼话，差的差”！
汉口卖赤豆汤的，多半是“下江小嫂子”。
瑞昌门口这担子引人关注，是因为它的“小”。一副担子，一头是小炉架子，小炉子带小火慢热着赤豆汤；一头是干干净净的小水槽，边上反扣着二寸半口的小碗，盆边的架子上还插了一溜小汤匙。碗架子边上叠着几块干手巾，小勾上边吊着两块湿抹布。整个不见一点油渍和污痕。
担子干净，主人也干净，洗得清澄透亮的旧衣衫，只在胸前围一个小围腰，而且是用零头花布拼接，再加一圈荷叶边，把个遮油挡尘的东西变成了一种装饰。
只有一点小小的精心，这担子第一天到瑞昌门口就没有被冷落。
围住担子的人们，看见那见得不太多的小碗，问价都问得迟迟疑疑。
一个闲汉问：“这是么事啊？”
小嫂子说：“赤豆汤。”
“用这大个碗装？”
“消夜的食品，点点心就可以了。吃多了隔食！”
旁边另一条大汉犹犹豫豫地问：“几多钱一碗唦？”
“一角钱。”老板说着把锅盖揭开，让香味慢慢地敞散开来。桂花香和豆香被熬到一起，散发出来的那叫“勾魂夺命药”！
大汉被这香味勾住，却放不下那碗的大小，叹着“唉，碗太小了……”要晓得，那时的一角钱可以买一斤米咧。
这时有个姑娘说：“孃孃，我们两个人打伙买一碗可以吧？”
老板说：“可以，我给你们分好。”
这下江小嫂子麻利地拿出两只碗，说是一人盛半碗，实际上每碗都装得离碗口不远：“你们是我开张的主顾，请你们多吃一点，不成敬意。”
要命的是两个丫头拿着那么一点点赤豆汤，半口当作一口吃，吞半口还要咂吧半天嘴巴，吧嗒完了，还要赞一句“好吃，好香”！直撩拨得众人兴起，又不好意思只买半碗，横下一条心都比着气力喊：“我来一碗……”
这小嫂子也以爽快对爽快，喊道：“哎呀，都是我的开张客，我就照刚才两位小妹妹的样子，一律只收五分！”
这皆大欢喜的开张，竟做成了一个小摊贩的开张仪式，这小嫂子的赤豆汤生意能不火么！
不知从何时起，有人告诉大家，这小嫂子姓孙。也不知是谁带的头，大家都叫她孙嫂或孙嫂子。
瑞昌海味号门口的路灯下边，就成了孙嫂子的地盘。
一来二去，这汉正街利济路到武胜路之间三十几条巷子和里份的人，都认得了这位轻言细语、做事麻利的孙嫂子。都晓得她那如和风似暖阳的“桂花赤豆汤”的叫卖，是过滤了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家里恨不得有两本：丈夫患病，自己无业，子女还在读书，这每天一锅的赤豆汤，就是她全家买米买菜、赖以活命的盼头。
于是便有人谈论她开张那一天，赤豆汤“半价酬宾”的爽气。日子一长，人们还发现她“最懂事”的地方：
她做的是晚上的生意，她卖的东西也应该是晚上最好卖的。晚饭后，逛街时，赤豆汤的香味对小学生们有多大的诱惑力？她的担子边，天天都会有向家长吵要的小学生：“爸爸，我要喝赤豆汤……”
一般的小贩都会借此机会“煽风点火”地多喊一声“桂花赤豆汤”！可是她一般都保持沉默。有人问她为么事不“加把油”，她说：“如今家长们赚钱难，我卖的是‘细食’，价钱不低，伢们一吵，我再火上加油，万一家长拿不出这个钱来，他在人前怎么站得住？”
做小吃的不借孩子闹食拉生意，她一年会少了多少生意？孙嫂子没算过这个账，但她晓得孩子闹食是永远也少不了的节目。记得开张那一天，第一个开口问“桂花赤豆汤”几多钱一碗的那个大汉，问了之后也许是嫌贵，不但当天默默走开，而且以后再也没来过。
后来，她天天在街面上几个钟头的生意，总少不了看见他在担子面前走过，或者和朋友们走过，这引起了她的好奇，便向人打听。没想到此人倒是一位“闻人”，就住在街对面的久章巷内，祖传医术，专治跌打损伤。家里讲究，起名字都要名、字、号、别号什么的俱全，他记得不耐烦，干脆让汉正街面上和附近几条巷子的街坊都叫他的小名——苕货。如今苕货三十出头了，体体面面地当着医生，不管哪个一喊苕货他照样跑不赢。苕货养了个儿子，秉承家训，管教得十分严格，说起他问了“赤豆汤”一声价，从此不再去小担子的事，住得近的街坊倒都晓得。他是怕儿子晓得这么一种零食，今天要明天吵，好心的朋友把他惯坏了。
可是汉正街这条五百年的商业街，街面上、巷子角里，又有多少躲不掉的东西呢？
这几天入夏了，汉水边上该有几多瓜呀果的，苕货为躲瓜果的馈赠，到哪去就从汉正街街面上走。带上儿子的时候竟把“赤豆汤”忘了。
出了久章巷，过了久诚巷，过了吴家巷，儿子就把他牵到瑞昌海味号门口了。
那个漂亮、干净的“桂花赤豆汤”担子，那个干净漂亮的伯妈，就都顶着鼻子对着脸了！
这位自称苕货的医生大名叫闵启愚，面对这种情形倒真是有点“愚”了。本想虚晃一枪就开跑，不料被儿子指着担子绊住了：
“爸爸，这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吗？”
“我不晓得。”
“这是桂花茶滴糖。”
“哦，那它是做么事的呢？”
“爸爸好苕！它是吃的呀。”
“你吃过？”
“我没有吃过。爸爸说了的，别人买的东西不能吃。”
闵医生牵了儿子打算转身：“好，那我们走，我们……”
儿子下一步就是“将军”了：“爸爸，你买的我可以吃，你给我吃。”
闵启愚被挺住了，恼火地说：“不行，我买的也不能吃！”
“爸爸说话不算话，爸爸可耻！”
“啪！”一个大嘴巴，一个三十多岁男人极其认真的、带着愤怒的巴掌，打到了一个五岁小男孩的嘴巴上！“你放肆！”
“你可耻！”平和隐忍的孙嫂子过来一把挡住了孩子：“你一个七尺之躯的壮汉，打一个三尺童子，你抖的什么威风？你的伢刚才讲的都是对的，他只是冒犯了你的一点尊严，你打得下手吗？”闵启愚指着孙嫂子的鼻子：“你少管闲事！”
这时他的儿子指着他说：“爸爸，不是伯伯管闲事，是你不懂礼貌……”
这一下闵启愚更加控制不住情绪了，弯下身又要打，却被愤怒的孙嫂子一把推开。孙嫂子将孩子一把抱起，一边落泪一边摸着孩子：“这是你的亲儿子啊，哪个人辛辛苦苦不是为了他们……”
刚才还在吃赤豆汤的、看热闹的一群人中，出来了十多个人，将闵启愚拉开就朝久章巷方向走了。
孙嫂子的担子停在这里，闵医生的伢还在她手上。闹了半天，生意也没做。前后左右都是熟人，几个热心的就把剩下的赤豆汤分了，钱交给孙嫂子以后还不肯走，继续谈刚才的事。街坊们感慨：久章巷的人真有味，一个人养个儿子，一巷子人都可以教育；一家人的事，都愿意帮忙啊。
这时，久章巷刚才去的一拨人，陪着闵启愚都回来了，还多带了一二十个。闵医生到了孙嫂子面前深深一躬，还抱过儿子。他和孙嫂子说了什么也闹不清白，只是这条街上又多了许多人，一见孙嫂子都叫嫂子。
何祚欢
著名汉派评书表演艺术家，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湖北评书代表性传承人，国家一级演员，2022年当选“中国非遗年度人物”。
作者：何祚欢
编辑：喻鑫
校对：张莹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