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科的性质本身就是广泛涉猎、厚积薄发的，但是进入职场就没有时间再慢慢成长了。”

稀缺的文科岗位

       每周缠着妈妈带自己去图书馆，11岁在地方报纸发表作文赚到人生的第一桶金，五年级的暑假写了一篇5万字的小说，在人生的前四分之一，小甜从未怀疑过文字的力量。  

       当了十八年乖小孩，高考后和父母大吵一架，她毅然决然地报了自己喜欢的新闻学。中规中矩地在985高校度过本科、按部就班地保了研，科研、学生工作、实习也有几笔可写。学生时代靠着杂志、报刊阅读世界，她也渴望去听世界的故事，成为别人的望远镜。  

       秋招开始前，她就听说了今年就业形势严峻。彼时她还没有太多深切的体会，依然抱着乐观的心态。但是划着大厂的秋招岗位，最大的感想就是“好像没什么可投的”：技术、算法、工程类岗位占据大半，过去大量接收文科生的市场、运营类岗位也有大半要求计算机专业、数据分析，尤其是科技大厂，就算是非技术岗也更倾向于理科专业。  

《逃避虽可耻但有用》剧照

       小甜把已投递的企业记录在excel表里，觉得那有点儿像俄罗斯方块，期待着一份满意的offer将界面一键清零。然而俄罗斯方块的掉落一个接一个，却都合不上形状，表格里的企业越来越多，笔试、面试后的回音却寥寥无几。小甜的信心也在一次又一次杳无音讯的投递中被消磨。  

       她无意间看到在互联网大厂实习时的领导发了条朋友圈，说终于告诉爸妈自己“毕业”的消息。小甜翻出实习时团队负责的公众号，最新一篇文章里有几条北京ip的留言，写着和正文内容无关的告别，之后再无更新。大厂裁员缩招的声音已经流传了许久，这是小甜第一次看到这股时代的风吹过身边人。  

       “那时候觉得是群很厉害的人，后来听说团队里的实习生的人数减少了、团队里的外包岗没了，最终连整个团队都解散了。既然把经验丰富的他们都舍弃了，又怎么还会招我这样的应届生呢？”小甜有点恍惚。  

       身边的同学找工作也不顺利。小淘也从小在新闻节目的陪伴下长大，汶川地震期间的媒体报道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觉得那是件很有意义的事”。本科阴差阳错进了小语种专业，毕业时看到大量企业在招新媒体相关的岗位，小淘想起了小时候的向往，考上了新闻传播学研究生。但毕业时，她却发现市场上对新媒体岗位的需求好像没有那么多了。  

《一起同过窗》剧照

       与此同时，在网上获得热议的是“211文科男硕士吐槽招聘会均薪5500”“文科生转码或成趋势”。智联招聘报告显示，2022年人文学科毕业生就业签约率仅12.4%，远低于理科、工科学生。岗位少、薪资低，文科生们在双选会、招聘会从头走到尾，可能面临着简历也发不出一份的窘境。  

       与此相对，麦可思研究院2022年6月发布的《2022年中国大学生就业报告》显示，2021年本科毕业生月收入较高的前五个专业是信息安全、软件工程、信息工程、计算机科学与技术、网络工程。  

       社交媒体上铺天盖地是文科生转码经验分享，相比其他理工科专业，转码的门槛较低，入门容易。小甜的朋友吹宝本科学的是国际关系，临近毕业时发现：要想做与自己的专业完全对口的工作，简直是万里挑一。大部分学长学姐要么读研、考公，要么做着和本专业毫无关系的工作。  

       “这些工作既然非专业对口的人也能做，那相对来说可替代性是不是也比较强？而我自认为又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强项来展现自己独特的价值，对自己将来找工作、工作发展都比较悲观。”在学校开设的编程课里发觉自己对计算机的兴趣后，吹宝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决定出国留学转码，“还是技术相关的比较适合我，也让我有一点底气和信心，不会慌。”  

       小甜也曾试想这样的道路，但对人文的喜爱始终高于对计算机的热情，即使通过这样的方式成功找到了条件不错的工作，可能也未必获得很好的工作体验。即使求职不顺，她也依然相信自己想做的事是有意义的，但似乎这个社会不需要这么多人做这样的工作。  

《社交网络》剧照

       佐酱同样热爱着自己的专业。说到专业的愿景，她便侃侃而谈起来：如何通过自己的努力帮助一些特殊孩子融入普通教育，希望能够动员社会支持特殊教育、消除偏见，通过无障碍设施的设计支持特殊人群像普通人一样在这个社会里生活……“作为特殊孩子和普通大众之间的桥梁，教师像是桥面，我们像桥墩一样。”

       因为喜欢这个专业、觉得有意义，佐酱从社会学转系到特殊教育心理专业，却目睹了废系：“当时系里开大会，老师台上哭，学生台下哭。本来是势头很好的系，但落地确实有难度，社会支援与大众认知还没跟上来，也是没办法的事。当时我也在台下哭，哈哈。”

《我不是笨小孩》剧照

实习内卷与“无经验”困境

       当求职者调侃着“25岁以下，10年经验”，折射出的是市场对“应届即熟手”的期待——在需求较小、而求职者众多的情况下，企业把握着主动权，选择“熟练工”无疑能够省下一大笔培养成本；更别提技术对市场的冲击如浪潮般席卷而来，简单的工作交由AI完成，不可否认对企业来说具备更高的性价比，但也同时破坏了应届生积累经验的阶梯。  

       对于文科学生而言，在课堂上学到的理论要落到实处，更需要行业实践的锻炼。在求职中，看重应届生学习能力、逻辑思维等“软技能”的公司少之又少，更多取决于是否有高度对口的实习或工作经验。  

       回应“应届即熟手”的期待，随之而来的是内卷的实习。几段大厂对口实习才能换来一个大厂offer，想要获得第一份大厂实习，可能还要积累几段中小厂对口实习，学历只是简历通过筛选的敲门砖。

       “有一次，同场面试的同学说到在官媒发表了百余篇稿件，自己的简历瞬间黯然失色了。”小甜回忆。  

       第一次应聘实习时，只有公众号运营岗位向小甜递来橄榄枝，她只把实习当作了解不同行业和岗位的机会，便欣然应允。但她很快发现自己陷入怪圈：找下一份实习时，她想尝试采编记者的岗位，却以“没有经验”为由遭到拒绝。她相继做了四份实习，却发现自己只是一次又一次在自己身上加深运营的烙印，每当想尝试别的岗位，就会被名为“经验”的门槛挡住去路。  

《富贵男与贫穷女》剧照

       小淘也曾经想尝试投递采编岗位，却屡屡遭到拒绝，跨专业考研意味着她所面临的经验不足更加显著。“实习的时候，他说我没有相关实习经历，所以不让我实习；找工作的时候，他说我没有相关实习经历，不让我找工作。我是能给你变出来一个实习经历吗？”  

       另一方面，文科类工作往往需要进行主观判断，出于对成果质量的要求，往往由正职员工负责；实习生则分担专业性较弱而机械性、重复性较高的工作。小未在大厂运营岗实习期间，更多负责简单的数据监测、分析和周报撰写，她直言“工作内容挺枯燥的”，虽然能获得较高的报酬和听起来风光的大厂实习证明，但能学到的内容寥寥无几。

       再加上过去三年间因疫情无法自由进出校园，实习纷纷转向线上，无法通过线下交流对行业有更深入的观察。这对亟需通过行业实践进行学习、证明自我的文科生而言也是很大的打击。

       内卷从就业蔓延到实习，又向大学以前的生活环境、职业规划引导扩散。小未从自己身上总结的经验教训是要尽早确定自己的职业发展方向，“但这也和父母的眼界、引导，初高中的职业规划教育，以及我们接触这个社会、对社会的认知有关吧。可能以前太应试了，没有对这个未来的职业规划有任何的想法。我觉得这样的教育体系是有问题的。”  

       但小甜觉得，多方面的涉猎和尝试正是大学生活的意义。但就业市场不会给应届生更多时间了。

《富贵男与贫穷女》剧照

       更小众的文科类实习还面临着行业支持不足的问题。佐酱在实习期间担任高中心理教师，上任第一天，就遭遇学生试图轻生。幸而那位学生只是一时情绪激动，但这件事却让佐酱背上了沉重的心理负担。她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这些孩子的社会、家庭环境是自己无法改变的，有些孩子需要休息，但这个社会对“休息”的包容性还很低。  

       由于并非“心理系”出身，同学中也只有自己在实习期间担任心理老师，佐酱没能得到督导的支持（对长期从事心理咨询工作的心理咨询师和心理治疗师，应有督导负责他们的专业指导），“每天上课、咨询时都觉得台下的眼睛是背上沉重的担子，我不敢随意发言随意引导。”  

       求职者们努力包装着自己的简历，用上一连串的行业黑话，让自己乏善可陈的实习经历变得饱满一些。“很多时候我觉得实习都是干那些正职员工不想干的事情，但在面试的时候又要你对这段实习夸夸其谈，很搞笑。”小未说。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实习中卷不出实用的经验，回过头，文科生还要面对自己的专业门槛不高的事实。在采访中，文科生们不约而同地用“学得杂，又不精”来描述自己的专业。  

       小望形容自己所在的广播电视编导专业“本身是技术型比较强的专业”，但依然面临着同样的困境。  

《一半，蓝色》剧照

       这样的认识在找实习的时候达到了顶峰：“实习岗位分得比较细，仔细想想自己好像无法胜任任何一个岗位。虽然平时也学剪辑，但跟不上大厂或电视台的速度；或者策划岗，虽然也学过、做过，但可能学校学的跟不上潮流热点，做过的东西也跟实习岗位要的不匹配。”学校虽然也有老师带实操课程，但课也很“水”，大家自己学，也学得很一般。  

       财务管理专业的小然认为自己与非本专业的竞争者之间的差距很容易被追上。“虽然我自己浸泡在周围全是会计同行的环境里时没有感觉，但是偶尔行外人问一些在我们眼里很基础的问题的时候，我就会感觉到‘啊，我学的东西还是有用的，这就是学过和没学过的区别’”。但她很快就发现会计的门槛其实也很低，只要成年、有高中学历就可以考证，很多小企业的会计甚至可以接受无证上岗。

       同时，考证和应聘之间存在很大的差异，招聘笔试会根据公司性质进行调整。做外贸的公司可能会侧重于出关税、外汇的会计处理题目，而做销售的企业会出合同方面的，制造业企业则会侧重成本会计。考证时寻求的均衡发展在求职中行不通了，于是她决定暂缓求职，希望自己能进一步提升专业能力，争取更好的岗位。  

       “要说和非本专业的同学相比，的确能明显感受到专业性的差异；但一说到找工作，这样的差异好像并不会成为用人单位眼中的优势。”小甜说。双选会上，她曾特地去询问“是否有宣传方面的岗位”，得到的答复是没有为这一工作设岗，而是交给其他岗位上文笔较好的员工“顺手”写了，她只好尴尬地笑笑离开了；在浏览法律、财经及其他理工领域的垂直类媒体招聘信息时，似乎也更倾向于该领域专业的应聘者。  

《不干了，我开除了黑心公司》剧照

       夹在心理学与特殊教育之间的佐酱也很迷茫：想做心理类的岗位，用人单位觉得不够专业；想去特殊教育类时，特殊教育系的学生也在求职，自己也排不上号。  

       不足的经验能够匹配的只有专业性较弱的岗位，教培前台、人力、行政，但佐酱觉得心有不甘；向往的特殊教育机构教师岗位则更倾向于有1-3年经验的求职者。“公司不会花时间培养你，只求利益最大化。有时候也不能怪公司啦，毕竟还要养其他手下吃饭。”

       “好像大家都觉得自己没专业，然而其他人都觉得你很专业，事实上我们谁都没有在本专业就职。问题来了，谁在替我上班呢？”  

       佐酱希望在学期间能有更多专业相关的实践课程，培养自身的专业性，以补上心仪岗位要求的1-3年工作经验。不过她也承认这很难落地，稍有差池就会变成“在校打工人”，大学就失去了它的意义。“按这样来发展的话，像医生规培到30岁就是我们的未来。”  

       小甜更倾向于能够沉淀自己的大学生活。大二的课堂上，她曾听老师讲“诗意地栖居”，讲“最高的浪漫是想与你虚度时光”，讲“沉思的生活”，她对读书、与人交谈、发现世界的大学生活充满向往。然而被一纸保研细则推着走，追逐功利目的让她疲惫不堪。“文科的性质本身就是广泛涉猎、厚积薄发的，但是进入职场就没有时间再慢慢成长了。”  

       “理科在职场真的吃香，专业性强实用性高，虽然不想说这句话，但能选理就别选文，除非天赋异禀或是家境还行。”佐酱说。但即便这么说，她还是选择备考临床心理方向的研究生：“心里的火还是在哇哇哇地烧呢！我希望它像哈尔移动城堡里的卡西法，好可爱。”  

《哈尔的移动城堡》剧照

       当问及是否后悔过选择文科，小甜给出了否定的回答。“我依然感谢这些年的学习带给我人文素养和共情能力，我还挺喜欢自己观察这个世界的视角的，也很喜欢身边志同道合的朋友。其他的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小未则说自己后悔了。找工作时的薪资低、岗位少让她很难受：“其实我还挺喜欢理科的，当时物理、化学、生物也都还挺好的。”  

       但她话锋一转：“如果我学理科的话，可能也会进生化环材这种大坑的，谁知道呢？”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