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们一块吃早餐,粥很稀,能照出人影。这让我想起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鲁西南晚饭喝的粥。
鲁西南农村,人们白天下地劳作,因此早饭和午饭是正餐,晚饭比较简单,不是吃面条就是喝粥,所以晚饭叫喝汤。而且习惯一家人在院里用餐,或者端着碗到胡同里去,邻里们边聊天边议事边用餐。粥都是很稀的红薯面。因为天黑,粥里照不出人影,却倒映出天上的星星。
那时粮食紧张,生活艰苦,就着碗里的星星和古书趣闻里的故事,边聊天边喝粥,便冲淡了生活的清苦,多了些许生趣与希冀。
近日读《德富芦花散文选》,其中《夏兴》一文写道:“黑树森森,月光下漏,青碧如雨。院里虫声四塞。行至井畔,放下井绳汲水,月光在水桶里摇曳闪烁。掬水入口,吸几片月光,随将余下的倾覆于地,月影也跟着滴滴嗒嗒掉落下来。”颇有我童年乡间生活的情趣。
我在长篇小说《鸟》中也有过类似的记述:
月夜,娘领我到粪坑边小解,我看到水里有个月亮。
我憋了很长时间尿,尿得又高又远,水里溅起很多浪花,水面还激出一圈一圈的涟漪。涟漪把月亮拱得一晃一晃的,月亮晃悠晃悠地躲闪水波,怕我的尿把它淹着。
尿完尿,水不动了,月亮也不动了,圆圆的像个透明的焦饼。
我让娘把月亮用竹竿捞出来。娘说捞不出来,我说能捞出来。
娘拿长竹竿捞月亮,一捞月亮碎了,不捞,月亮又圆了,再捞,月亮又碎了。真奇怪!
娘说,咱们弄个干净的月亮。娘领我回到厨屋门口,端出一洗脸盆水,放在院子里,让我看盆里有什么。我看到盆里出来一个月亮。
娘给我做了一个月亮。我说,这个月亮是咱家的。
大哥、二哥也出来看,大哥用黑陶的和面盆从厨屋端出来一盆水,放到院子里,陶盆里又出来一个月亮,比洗脸盆里的月亮还清亮。大哥说:“还能弄来更多的月亮。”
娘回屋放东西去了。娘领我出来时左手拿着正在纳的鞋底,忘了放下了。
大哥、二哥去厨屋,把盛水的缸转着圈挪了出来,挪到院子里,累得吭哧吭哧的。
爹从堂屋里出来了。
大哥、二哥以为爹会训他们,赶快说是为了给我看月亮。
爹没训大哥、二哥,把我抱起来,看缸里的月亮。缸里的月亮比洗脸盆和面盆里的月亮更好更亮。
我问:“咱家的月亮和天上月亮是不是一家?”
爹说:“地上的月亮都是天上月亮的孩子。”
我们家的月亮是月亮的小孩,是小月亮。
我回屋向娘要了三颗枣,拉着娘到院子里。给脸盆里放了一颗枣,面盆里放了一颗枣,水缸里放了一颗枣,喂小月亮吃。
等了半天,月亮也不吃枣。
我问:“月亮为啥不吃枣?”
娘说:“月亮姑姑,月亮姑姑,月亮是姑姑。月亮姑姑疼你,不舍得吃,留着给你吃。”
月亮在夜晚给我们照亮,不要我们任何东西,也不吃我们的东西。
月亮真好,我喜欢月亮。
由星星说到月亮,再由月亮说回星星。因为来自田间,尝过苦日子。我崇尚俭朴。比如写字画画,“文房四宝”之类颇不讲究。常常用小碗盛墨,菜碟调色。倒上小半碗墨,临窗写字画画。静夜,星星倒影在墨碗中,俨然墨中调进了星月与天光,字画中油然升起一种庄严感,似乎有了永恒的意味。
有一次,去陕西山里写生,住在一个老乡家。白天带上干粮去山里画画,晚上才回来,老乡怕我在日头下画画上火,便给我熬绿豆汤喝。山里的夜很黑,星星莲花般璀璨。我搬个小凳子,坐在没有院墙的门前坡地上喝绿豆汤,星星落在碗里,有着莲花般的清凉。
一年,山西一位朋友请我去辨识解读一批新出土的文字,之后应邀同赴另一位朋友的酒庄。入夜,大家谈兴未尽,于葡萄架下各执半碗老酒续谈。倾谈之间,繁星落满酒碗,碗中星星颠醉摇荡,似欲跳出酒碗,重返星空,知非星醉,人醉矣;知非人醉,亦非星醉,心醉矣。
日常生活里,一杯茶往往被视为单一独立的茶。如果我们深观,就会察觉风雪雨露滋润了茶叶,山河大地培育了茶叶,云天湖海、日月星辰尽在一杯茶中,这一杯茶包蕴着无穷无尽的时空。从中我们会领悟到,事实上是整个宇宙共同合作制成了这杯茶。从而明白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哲理,明白万有一如的宇宙观。
品味碗里的星星,感觉瞬间与永恒是不二的,此在与永在是不分的。所以,我从来不觉得文化艺术是外在的东西,它和会心文化艺术的人是一体的。我从来不觉得日月星辰、浩瀚的宇宙是外在于人的东西,它们有时在人们的碗里,有时在人们的心里,更确切地说,它们无时不在人们的碗里,无时不在人们心里。
我们之所以时时仰望星空,是因为星空和我们是不可分的整体,我们通过星空反观自我,通过自我体会星空,从而觉悟到人和自然是一体不二、天人合一的。
碗里的星星闪烁着醒觉的灵光、宇宙的光辉。
(来源:乌海日报,作者系内蒙古民进开明画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