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记者 毛亚莉
几场春雨后,当我在这个季节抵达岸边时,我几乎认不出她了。大塘港,她更加丰满圆润了,立于岸边远眺,她水灵的胴体犹如裹着泛着绿光的绸布,熠熠生辉,那一波波柔软滑腻的肌肤在绸布里不断涌动,便让人有了抚摸的欲望。
我从大塘港这头沿岸向那头行驶,在村舍里、田野间,在远处垂柳飘飞的缝隙里辨别她的身形。那些散落在水面的恍惚的光影,也许是她旧时的记忆:她曾经在岳井洋里浮躁地奔腾,因为不安分,她从大塘西北角拐了进来,往东南浩浩荡荡穿田越舍,流经石浦港,又返回岳井洋,她把大塘村隔成一座小岛,结果被这一带四乡八村的人们拦截了下来,堵了下洋墩、蒲白墩两个出入口,用四条大坝、一条海堤将她揽入这条宽阔的河床里。从此,这条九曲柔肠的河床像一位母亲,一直怀抱、哺育着她,让她逐渐长成了一条液体的神祇。
象山半岛,山体矮小,耕田稀少,水资源不足,在以往的历史上几乎每三五年就会有一次旱灾。于是人们采取“海涂围垦”来解决这个难题。传说,象山海涂围垦已有1800多年历史,晋代就有人围垦岳头塘,唐代以来,海涂围垦历朝不绝,文献多有记载。至民国,已围垦海涂400余处。解放后,政府将围垦作为拓展百姓生存空间及发展社会经济的重要措施。于是,在唐宋围南庄洋的基础上,在明朝围南盘塘、马盘塘、定山塘、黄湾塘、牌头塘的基础上,在清代围黄塘、大麦塘、欧家塘、大泥塘、鹤浦塘、黄家塘、西瀛塘的基础上,在民国末期围西周平原的基础上,再一次掀起围垦的高潮,陆续围起了中央港、门前涂、幸福塘、大目涂……象山,逐渐变成了海上家园。
大塘港堵口之前,沿港两岸俗称为“苦海之地”。解放前,因海堤损毁失修,每逢台风大潮,往往淹没大片农田。而遇干旱时,又是“海水不可量,淡水贵似油,田畈泛盐花,有种没有收”。于是,1969年春,大塘港堵口工程破土动工,一条长21公里、蓄水面积达6千余亩的大港于1975年竣工,成为象山最大的河流。某位哲人说过:“人类的劳动,在改造自然的同时,也改造了人类自己”。大塘港投用后,灌溉了周边的新桥、定塘、晓塘、石浦等乡镇的大片良田,灌溉了这附近四乡八村的无数工业,更灌溉了沿岸的10万民众,灌溉面积达7.4万亩。
围垦为民生工程,不仅历代官员十分重视(重大的围垦一般都由官方组织),同时,民间围垦也是象山海塘围垦的一个特别现象。他们若围成了,一夜间就富甲一方;若失败了,一夜间就可能倾家荡产。如清乾隆进士姜炳璋之子,筑成小海湾塘(今定塘镇小湾塘村南),得良田3000亩,成为当时象山大户,名门望族。
而眼前这条泱泱大港,在围垦时,象山县曾出动上万人。据当地一位老人说,那时,工地上全是黑压压的劳动人群,个个干劲冲天,那劳动场面让人深深震撼。他们挑的挑,抬的抬,你追我赶,健步如飞。数千辆手拉车川流不息,装的全是石头和黄泥。夯土的,齐心协力拉着夯绳使夯子上下飞舞。拉石磙的大军,像往昔大运河上的纤夫,躬背弯腰,用力拉着石磙向前跑。不远处劈山开岩的隆隆爆破声不绝于耳。真可谓是奋力大干,挥汗成雨,张袂成荫。在这支围垦大军中,还有个女子连,她们个个都是铁姑娘,巾帼不让须眉。
那时,没有人退缩,没有人逃避,甚至挑灯夜战,风雨无阻,涌现过无数感人肺腑的故事。晓塘工地采石班班长任典扬,总说自己年轻精力旺,拣重活累活险活干,经常穿梭在危石丛中排险。有一次,排炮放过后,险石龇牙咧嘴,他正在石丛间手牵绳索、肩背撬棍,专心劳作,不料一块石头飞来砸中他手臂,导致身体失衡,头部撞在像尖刀一样的石头上,鲜血顿时流了一地。一个才21岁小伙子,就这样永远躺在了大塘港畔。
大塘港,有着与港人一样的无畏精神和广阔胸怀。她不断地接纳,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她都去接纳更多的河流。她在定塘接纳了长塘河,在晓塘接纳了九龙江,在石浦接纳了金石引河,在新桥接纳了东溪大溪坑,她汇合了众多支流顺流而下。她还接纳了两岸的绿树、庄稼、民舍和竹筏及养殖的鱼虾,在接纳了葡萄棚、桔子花及花间蜜蜂的倒影后,又开始接纳尘世的万物和一代又一代世事的变幻。终于,这条人力围垦的河流不断地成长,壮大,完成了由小海流到母亲河的基因之变:她的身体逐渐由浑浊变得清澈、由辛咸转向甘甜,她的情感牢牢融入了两岸。
正如一首诗所写:很多年了/一条古老的河流还在坚持着流淌/一条腰身渐粗但从未停歇的河流/让我相信,它的水流必然会穿透沿途的白雾茫茫和蒹葭苍苍/它的下游必然有我为之奔赴的开阔、平静的极地之境。
我向着下游方向继续驱车前往。大塘港两岸垂柳婆娑,清风拂面,村庄全是一栋栋别墅小楼。
当我伫立在高高的台宁闸边上时,这个曾经移掉整座海蛰山才开凿出有13个泄水孔的水闸,此时正在泄水。大塘港,她现在深沉得一语不发,流经沿途的坝堤、桥墩、排涝站、翻水站、排咸站,最后来到这里。在入海口,她把这个与自己缠绵了一生的河床卸下,把以往的一切劳作、奋进、悲欢、离合,以及入海口的落日,都纳入了无言的磅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