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宁自序》

郭真顺

天甲年来度二周，桑榆暮景雪盈头。

五经立业儒家雅，三子成名壮志酬。

桥梓有光联俎豆，柏舟无憾泛横流。

阶前兰玉森森秀，斑彩扶来到首丘。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故乡是生命的种子生根发芽的地方，最使人眷恋难忘。我的故乡在湘中胜地桃花江，那清澈的碧波、苍翠的山色、月下联袂起舞的清姿永远积淀在脑海深处，挥之不去。在故乡有位学长叫詹梅村，为我的莫逆之交，是完全靠自学成才的名老中医、文化学者、民间书家，是桃花江畔的隐者、奇才、励志的典型。年近八秩，沉醉于医学与书法，中风后竟然奇迹般地康复，其豁达的性格、坚毅的意志、谦和的品格令人心折。

梅村的经历坎坷，父母早早仙逝，靠祖母一手抚养长大，小学毕业辍学务农。盛夏之夜，烧一堆烟火驱赶蚊蝇，在月光下习书。特殊时期桃江二中开办“五七大学”，梅村快20岁的人了，进入“五七大学”的医务班学习。我读初中，离校五里，梅村离校十里，我们晨出暮归，情谊日深。他视我为小弟，鼓励我刻苦读书。我们从来没在学校吃过中餐，因为吃不起中餐呀。梅村凭着一张“五七大学”的毕业证，刻苦自修，通过考试成为专职中医，成为敝邑治疗疑难杂症之高手。他自幼习武，功夫深厚。他遍访名家，勤奋读书，在哲学、美学、古典文学、古汉语等领域用功甚深，诗文清雅，我们唱和较多。我的诗书画美评专著和诗文集共有十余部，有数百万言之巨，梅村为第一读者，仔细校勘，多耗心血，至为感激。梅村甘于寂寞，超然物外，习书为其修炼身心之主要方式，为故乡培养了一批批书法新苗。梅村的求道精神、坚毅意志给了我前进的力量。

《郭真顺·归宁自序》楷书横幅，詹梅村，2023年

癸卯清明回乡，省探挚友，梅村惠赐《郭真顺·归宁自序》楷书横幅，接之不觉双手有些颤抖，因为这是生命奇迹的记录呀！一位年近八秩中风康复的文化学者还能进行书法创作，此为第一奇；思想载体为我国历史上125岁的女诗人郭真顺在120岁时创作的诗，这为第二奇；书品力感沉凝、清气流淌、意蕴清雅，这为第三奇也，真是奇人、奇诗、奇书也。郭真顺为元末明初人，出生于潮州府揭阳龙溪都（今属潮州市潮安县），为我国历史上唯一一位活了125岁的女诗人。她是一位才女，更是一位侠女。1368年正月，所居村落归顺大明政权稍迟，俞良辅领兵将要“清剿”其乡，年届花甲的郭真顺遮道陈诗，感动俞良辅，为之退兵，救下一乡百姓，这是千古罕见的壮举。郭真顺120岁时由玄孙搀扶回娘家，创作《归宁自序》一诗。一位“双甲”女寿星还能写出如此情深意长、清雅流畅的诗作，举世无双，千古独绝，这是生命的奇迹，文化的奇观。一件小小的楷书横幅，数奇兼之，众美聚之，飘拂祥瑞之气，怎不令我双手颤抖呢？

书法审美应从内容与形式双层切入。“归宁自序”，就是抒发回娘家的感受。“归宁”是旧时已婚女子回娘家看望父母。“自序”，自叙，“序”通叙。“双甲”老者是不可能看到父母的，也不可能看到兄弟姊妹，甚至连侄孙这一辈也很难看到的。诗人执意回娘家探望，这是生命的寻根，文化的寻根，心灵的回归。此诗是向九泉之下的双亲作汇报，与他们作心灵的交流。

郭真顺造像

“天甲年来度二周，桑榆暮景雪盈头”，起笔点题，叙述双甲之年终于回到了思念的故乡。“天甲”：本指天文历算、阴阳五行之类的书籍，此处指一个甲子60年，“度二周”是两个甲子，说明已届120岁高年。“桑榆暮景雪盈头”，描写自我形象：年届双甲，鬓雪盈颠。活到120岁已是奇迹，还能写诗，说明大脑尚未完全衰老，更是奇迹之中奇迹了。“桑榆”：日落余光之处，比喻晚年，语出刘向《九叹·怨思》：

“孤雉吟于高墉兮，鸣鸠栖于桑榆”。“雪盈头”，满头白雪，至为衰迈。首联抒发感伤而喜悦的情感，感伤的是亲人多已离世，喜悦的是自己的身体尚健，终于回到了思念的故乡。“五经立业儒家雅，三子成立壮志酬”，颔联概写立身之道和治家成就。女儿与父母有说不完的心里话，而今只能诉之于诗了。郭真顺之父为潮州知名学者，在父亲的教导下，她刻苦读书，郭氏天赋甚高，具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通晓诸子百家，善于诗词歌赋。她的丈夫为潮州县城处士周瑶，也是饱读诗书、志趣高逸的学者。“五经立业”，他们夫妻俩以儒学修身立业，隐逸乡间，培养儿子。“五经”指《诗》《书》《易》《礼》《春秋》，泛指传统的文化经典，“雅”者，正也，以儒家经典修身而行正道。“三子成名壮志酬”，与上句构成因果关系，培养人才获得成功。“壮志酬”：壮志得到实现。郭真顺的长子叫周碏，曾任栖霞县令。次子周砺，为增城教谕；三子周矿，举名儒第一，历官至河南布政司参议。据说皇帝召周矿问道：“卿之文章书艺师承哪位高贤？”周矿答道：“臣幼家贫，未能从师，臣之文章书艺，都是母亲郭氏所教。”皇帝听了赞叹道：“真贤母也。”故后世封赠为“郭氏贤母。”可见郭氏实为博学鸿儒。

“桥梓有光联俎豆，柏舟无憾泛横流”，言其家庭后继有人，自己获得了真挚的爱情。“桥梓”比喻父子，指代丈夫和孩子，“桥梓有光”指丈夫孩子都很优秀，语出《文选·任昉·王文宪集序》：“孝友之性，岂伊桥梓？”“俎豆”：本义指古代宴会时用来盛放肉类食品的器皿，多指礼器，这里用作动词，指祭祀，意思是说，丈夫和儿子虽然离她而去，但还有孙辈祭祀他们，后继有人。“柏舟无憾”：指代自己获得了真挚深厚的爱情，心中还有幸福的回忆，这是诗人深感自豪的地方。“柏舟”是《诗经》中的一篇，此处指代深挚的爱情。爱情是人类最美好的情感，能给人以极大的精神力量。《诗经·鄘风·柏舟》中写道：“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柏舟》一诗歌颂了坦诚纯朴、矢志不渝的爱情，诗人说“柏舟无憾”，意思是说她的婚姻生活非常美满。“泛横流”，是指爱情的力量鼓舞他们度过了人生的急流险滩，诗人在追忆中体现出一种自豪感、幸福感。“阶前兰玉森森秀，斑彩扶来到首丘”，晚辈优秀，回到故乡很高兴。“兰玉”比喻优秀的子弟儿女，这里既指娘家的晚辈，也指自己的晚辈。“斑彩”，头发花白，指代头发也开始发白的晚辈，由他搀扶着自己回到了故乡，“首丘”：指代故乡。屈原《九章·哀郢》：“鸟飞返故乡兮，孤死必首丘。”写出了自己一生没有什么遗憾了，可以告慰地下的父母了。

桃花江春色

此诗是郭真顺归宁之时向父母诉说的心里话，简约而丰赡，真挚而深切，读来深切感人。诗人没忘父母的教诲，继承修身齐家的文化传统，以儒学精神立身行事，坚持正道，同心之言，其芳如兰。家庭是社会的细胞，作为一位妻子和母亲，能融洽亲情、培养人才，这是很大的成功。他们夫妇培养了三位优秀的儿子，子孙后代出现了一批又一批优秀人才。她最感荣幸的是获得了真挚的爱情，是爱情的力量鼓励鸳侣度过了人生的急流险滩。品读此诗，我们还感悟到了长寿的秘诀：长寿除了有其独特的因素之外，以文化养生、以浩气养生、以纯真的爱情养生，这是最为重要的。郭氏躬而行之，方能创造卓绝千古的生命奇迹。“双甲”老者还能写出如此格律谨严、意象清朗、意蕴清雅的律诗，让我们深悟“富润屋，德润身”之道理，对先哲顿生景仰之情，赞叹中华文化创造的奇迹。

梅村作为一位隐逸之士、文化学者，无意做专业书家，仅仅将书法作为一种修炼手段，将对传统文化的热爱、心斋坐忘的心境一寄于书，书境清纯，愉意畅神。书法是其生命的一部分，体现书中有我之美感特征。梅村的书法是学者之书、才子之书、隐者之书，淡雅朴茂、清雅灵秀为主要特色。梅村长年浸淫欧楷，壮岁着意追蹑欧楷龙蛇战斗之象、险劲飞动之意、云雾轻浓之势，而近年来于虞世南、禇遂良之法帖临习较多，读帖功夫亦深，将诗意幽情渗入其中，朗现清逸之韵。品赏斯作，骨力之清雄似见欧楷之余绪，神采之灵秀亦见虞禇春林窅霭、婵娟罗绮之风情。观赏此作，抒情从正向切入，又从侧向切入，以沉雄之线条、秀逸之结字、清穆之意境抒发对咏絮奇才、人瑞山斗的景仰之情，全幅湛发一股清气逸气。透过物化意象，让我们仿佛看到这位诗人寿仙雪洁冰清的人格、学富五车的博识、清癯飘逸的神采。一位中风康复者操觚染翰，未见一丝孱弱之气，依然骨力沉凝、结体萧散、布局圆融，既见深厚之功力，更见坚毅之意志，书境荡漾着一股清风瑞气，读来给人以力量的鼓舞。刘熙载说：“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信然！

桃花江罗溪瀑布

生命的奇迹是可以创造的，以学养、意志、文化养性怡情，调动生命的潜能，就有创造奇迹之可能。《郭真顺·归宁自序》楷书横幅，这是一位民间书家的创作，而读来不觉心埃洗涤，壮气顿生，由此可以看到中华文化的潜在力量，作为国粹的书法确能湛发出让人惊诧的奇光异彩。感此赋诗：

之一

回首关山路几重？修篁袅娜百花红。

高山流水知音曲，景仰青蓑一钓翁。

之二

岁月崎岖感慨多，孤儿清泪几千箩。

陈情一表伤怀读，梦绕坡冈挺劲柯。

之三

琼笺品罢倍心惊，但觉灵氛逸气萦。

双甲奇才雄百代，中华文化育豪英。

之四

骨力沉凝取率更，婵娟罗绮禇虞情。

心埃荡洗沉疴尽，一读清辞一震惊。

之五

何时又话少年时，负笈相携碧水湄。

休管昨宵飞鬓雪，相期同做傲霜枝。

桃江二中在资江之滨，碧水如油，清澈见底，校园四围古木森森，每至春天白鹭翔集，鸟语声声。

李密《陈情表》读来感人之深，梅村感铭祖母的抚养之恩。

（作者蒋力余系湘潭大学教授、诗人，诗书画美评家，中国李白研究会会员，荣宝斋沈鹏诗书研究会理事、《诗咏中华》之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