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劳动是质朴而艰苦的，汗水是苦涩而幸福的。在与土地、自然长期的密切接触中，劳动者经历着种种的艰险，也成就着心内醇厚的快乐，生成着深刻的人生哲学。
较早展现劳动场景且学生较为熟悉的是《诗经》中的《芣苢》。在这首诗里，不仅有劳动者的欢歌笑语，也有满山满谷细腻丰富、幽微美好的内心活动。劳动之于人的收获愉悦与内心价值，在这首诗中有充分体现。
唐代的王维也是一位对乡野生活及农耕劳作有着精细观察与理解的诗人，他在《新晴野望》中说：“新晴原野旷，极目无氛垢。郭门临渡头，村树连溪口。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农月无闲人，倾家事南亩。”诗歌写出了雨后乡野的明透与清新，同时也写出了繁忙的劳动在太平时代带给人心头的充实与平和，乡野的清丽与人心深处的踏实融为一体。
宋代诗人范成大在《四时田园杂兴》中描述过劳动者的艰辛与苦难，但也一次次谱写出劳动带给人的那种宽广自由的快乐。“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新筑的场泥如镜面一样开阔平整，干净得仿佛可以映出人的倒影来，如若你是一位农人，特别是一位孩子，见到这样的场泥，你就由不住会诞生快乐。觉得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做得好！中国古代没有西方式的家庭聚会，从某种意义上讲，打谷场、打稻场就起到了聚集、交往的重要作用。大家一起劳作，相互协作，美好交往，孩子们在打稻场里快乐地跑来跑去。趁着好天气，将新收的稻子打出来最是要紧，所以，连枷转动，彻夜未眠。劳动自然是辛苦的，但诗人在辛苦的劳作中，体验与感受到了劳动带给人的那种快乐与踏实，那种简单中的丰富，那种忙碌中的充实，那种相互鼓励、相互协作中的人与人的美好。此种在忙碌的劳动中建构出的美好与真醇，范成大在诗中多有描绘：“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农事是繁忙的，得不到半点空闲；所有的家庭成员都要参与其间，都要担负起自己的责任来。就连尚幼的小孙子也不偷懒，正在桑阴下学着种瓜呢！诗人非常善于构图，对劳动场景充满了敏锐的感知与体验：童孙如若去做别的事情，就没有现在这么有趣。劳动沉重繁忙，但其间有田园的诗意，也有美好的人情。
五
谈到对劳动有深入理解的人，就不能不提陶渊明。他在《移居二首》中强调“力耕不吾欺”，就是在劳动中重塑着自己的心灵与再建着自己的世界，驱除自我虚妄、不踏实的部分。苏轼自号东坡，也是期待在亲自的稼穑中对自己的生命进行重新的校正与修复。也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苏东坡完成了他生命里重要的一次突围。驱除那些华而不实、哗众取宠的部分；帮助自己的生命重新回到健康本质朴素的道路上去。劳动是质朴而深刻的，劳动启迪了人类纯粹而深广的快乐与智慧；进而会确立一种醇厚、自然、朴素、美好的人际关系。陶渊明对这样的人际关系进行了由衷的赞美与讴歌。这其中，自然有诗意的渲染，但质朴的劳动带给人的那种简单与醇厚的快乐，不能不说现代社会已越来越稀缺。
季节、土地、春播、秋收、付出、回报……在劳动过程中，在天地之间，这些重要的劳动要素，帮助人类领悟并获取了许多内在的体验与根本的价值：土地是不容欺骗的，劳动是诚实的；精耕细作、不违农时方有收成。厌弃“不劳而获”，帮助人消除投机逢迎、一味贪图捷径的妄念与虚想。做事讲求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体力劳动如此，脑力劳动亦如此。所有的劳动都不能违背这些基本规律与核心价值。
这些质朴而丰富的价值，成就着人类最高贵的精神理解，因此我们常常将作家写作比喻为农耕劳作。作家张炜就曾将列夫·托尔斯泰誉为“耕作的诗人”。他认为托尔斯泰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与土地须臾不可分离的关系”，并且认为“也许这是一个伟大诗人与庸常写作者的最本质、最重要的区别”。如果我们都能够带领学生深入到这篇文章的深处，我们就可以领悟到作家写作与土地劳作之间内在而密切的关系。文中有一段阐释内在朴实的劳动对劳动者心灵与智慧开启触动的文字，颇具启发性：
一个人只有被淳朴的劳动完全遮盖，完全溶解的时候；只有在劳作的间隙，在喘息的时刻，仰望外部世界，那极大的陌生和惊讶阵阵袭来的时刻，才有可能捕捉到什么，才有深深的感悟，才有非凡的发现。
“一个人只有被淳朴的劳动完全遮盖，完全溶解的时候”，“才有可能捕捉到什么，才有深深的感悟，才有非凡的发现”，这不仅道出了写作与劳动之间内在而紧密的关联处与贯通处，其实也指出了真正成就一件事情的最核心与最关键之处。不能被“淳朴的劳动完全遮盖，完全溶解的时候”，我们便只能诞生一些哗众取宠、浮光掠影式的东西。
六
当真实而内在的成长与思考常常缺席的时候，表面化的、大且空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引诱人的、简单操作的、一用就灵的、省力高效的“方法”就自然浮出水面。题目，从来就不只是留给学生的。每一道作文题，首先是留给我们教师自己的。如若面对作文题目，我们教师自己都拿不出一些出于自我生命的真实体验与思考，我们又拿什么去和学生完成对话呢？我们又如何为学生设计任务群呢？我们所谓的启发引导、学习任务单等，其价值也便寥寥。我们教师曰：合理剪裁，精心组织，卒章显志，深入论证……但这一切都不能安置在认知缺失、材料虚诞的地基上。辽阔的课堂，成就辽阔的材料，成就辽阔的体验，成就辽阔的思考，成就辽阔的师生对话。在辽阔之上，才会有精心的裁剪与组织，才会有修辞。辽阔的课堂，成就辽阔的分数；更重要的是于此过程中成就爽朗、健康、开放、思考的心灵结构与思维结构；而这些成就，最后都构成了我们社会的基础性细胞。辽阔的课堂，不仅成就辽阔的分数，也成就辽阔的人；而辽阔的人构建辽阔的社会。
辽阔成就辽阔。
当然，有关劳动的思考，还可以在其他层面深入展开，包括对劳动必要的反思。小农经济对人的困缚与抑制，以及由此衍生的文化上的种种弊端，鲁迅先生早已有精警的反思。然而，一是先生的许多富有价值的思考早已摆放在那里，二是此方面的思考不在上述题目包含的范畴之内，因此这里就不再赘述了。
来源：《语文教学通讯·A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