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丽
春节老母为我补衣感赋
暖东风，万家换了桃符。报春晖，椿萱并茂，游子举起屠苏。旧袍襟、有添噬洞，新窟眼，无碍遮躯。老母缝针，羔羊跪乳，诗囚东野叹长吁。密密连，迟迟归报，依旧古稀雏。心知处，两头白发，已是荒芜。
想屋梁、衔泥双燕，一巢遥忆当初，日夜长、几曾无尽，人生短，不过须臾。终若庭枝、旦成羽翼，随风展翅有新途。空巢里、咽啾终夜，泪眼守闲居。今日尔，受儿一拜，不胜唏嘘。
《多丽·春节老母为我补衣感赋》为霜凝先生于癸卯春节创作的慢词，正月初五发给笔者，此诗为感恩母爱之词作。唐母姓刘，讳名季楣，年近九秩，原为教育工作者。
父母是生命之本，没有父母，哪来儿女？爱是人类最美好的一种情感，是维系社会稳定的精神纽带，是促进社会进步的一种内在力量。这种爱首先是热爱父母，感恩父母，爱母亲、爱故乡、爱祖国、爱民族，这种心情往往是连在一起的，感恩父母实际上是尊重生命本身。写感恩父母的诗最早见于《诗经·小雅·蓼莪》，诗人用重章迭唱的形式抒发不能终养父母的痛惜之情：“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劳瘁。”“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莪”是一种蒿草，不需栽培长得高高的，而人不是莪蒿，需要父母的抚养才能长大成人，因此应感恩父母。孟郊《游子吟》脍炙人口，“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是歌颂母爱、感恩父母的名句。斯作以典型细节讴歌母爱，表达深挚的感恩之情，读来感人至深。
诗人与母亲
不妨细品斯作。“多丽”为词牌，一名《多丽曲》，一名《绿头鸭》，代表作见李清照《多丽·咏白菊》；“春节老母为我补衣”为词题。上阕叙事，写老母为儿子补衣服。“暖东风，万家换了桃符”，起笔点明时令与情景。“暖东风”三字突兀而幽深，一个“暖”字，语意双关，既指气温之暖，又寓母爱之暖。“桃符”：化用王安石《元日》诗句而来：“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古人在辞旧迎新之际，在桃木板上写下“神荼”“郁垒”二神的名字，用纸画此二神之图像，悬挂、嵌缀或张贴于门首，意在祈福消灾。换了桃符，暗示新春佳节已经到来。“报春晖，椿萱并茂，游子举起屠苏”，描写与父母欢度佳节的情景。“椿萱并茂”：比喻父母都健康，这是儿女最大的幸福。古代称父为“椿庭”，母亲为“萱堂”，胡应麟诗云：“棠棣偕芳日，椿萱并茂时。”（《题林孝廉家庆图》）“报春晖”化用孟郊《游子吟》而来。父母之恩德如春天之阳光，没有阳光，植物不能生长；没有父母，儿女不能成人，父母养子，儿女报恩，这是应尽之职责。“屠苏”：古代酒名，为农历正月初一饮的酒，相传此酒为华佗创制。瘴疠横行，词人令尊中阳康复，劫后团聚，举家欢庆。“旧袍襟，有添噬洞，新窟眼，无碍遮躯。”点明词题，老母发现了儿子所穿衣服出现噬洞。从照片来看，是词人所着之内袄。儿子事业辉煌，仍穿有噬洞的衣服，可能自己没发现，亦说明尚俭之家风没有改变。词人之母亲是人民教师，传承尚俭之家风。富而不奢，贵而不骄，成而不恃，为之甚难。“噬（shì）洞”，被虫子或老鼠所咬形成的洞。
“老母缝针、羔羊跪乳，诗囚东野叹长吁”，为母亲替自己缝补衣服而感激不已。老母发现儿子的衣服有噬洞，没有惊讶，连忙缝补。年近九秩还能补衣，说明老人家已渡劫波，福体康健，目光明亮。为儿子缝缝补补，这种尚俭家风传承已久。寥寥数语，母亲之慈祥勤劳，儿子之孝顺俭节，人物性格历历如见。“羔羊跪乳”：语出古训《增广贤文》：“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小羔羊跪着吃奶，说明它知道感恩父母。“诗囚东野”：指孟郊。孟郊（751-814），字东野，唐代著名诗人，其诗多写世态炎凉、民间苦难，故有“诗囚”之称。《游子吟》一诗深深地表达了感恩之情。“密密连，迟迟归报，依旧古稀雏。”描写老母缝补时的心理活动，化用孟郊“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诗意。老母密密地缝补，缝的是一根根线，而缝入的是母亲对儿子的深深的爱。“雏”：小鸟，“古稀雏”:70岁的儿子，在母亲的眼中还是小孩。“心知处，两头白发，已是荒芜”。感叹母子均入人生之秋，母亲对儿子的爱还似当年。“荒芜”：本义是田地因无人管理而长满野草，比喻母子满头白发，这一特写镜头，深寓慈母关爱儿子的一片深情，尚俭家风之传承言之甚易，为之甚难，无限感伤，见于言外。
下阕抒情，抒发母恩未报之感喟。“想屋梁，衔泥双燕，一巢遥忆当初”，感恩父母养育儿女的不易。描写的空间从室内至室外，意境逐层推进。母亲备历风霜，含辛茹苦养儿育女，年近九秩，对爱儿深情不减，不禁勾取了诗人对往事之追忆。词句以燕子衔泥筑窝、哺育后代为喻感激母亲养育儿女之辛劳。燕子数万次衔泥才能筑巢，无数次捕捉小虫才能把幼儿养大，做父母多么艰难，这是化用白居易《燕诗示刘叟》之诗意而来：“梁上有双燕，翩翩雄与雌。衔泥两椽间，一巢生四儿。”父母好不容易把孩子抚养成人，孩子就要远走高飞了，深情系念，期盼他们常回家看看：“却入空巢里，啁啾终夜悲。”“啁啾”：小鸟鸣声，有哀切意，比喻父母因思念儿女而自言自语。“日夜长、几曾无尽，人生短，不过须臾。”由母恩未报而慨叹岁月之匆匆。人们在孩提时代与父母相依的日子觉得无忧无虑，似乎无穷无尽，而转瞬之间，各已鬓雪盈颠，词境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苍凉之感。
“终若庭枝，旦成羽翼，随风展翅有新途”，仍以燕子为喻，描写儿女长大后离开了父母。孩子好像枝头上的小鸟，羽翼丰满之后要飞向自己的一片蓝天，这是必然的，而父母期盼儿女回家看看，慰藉孤寂的心。儿女无论何时，都应不忘记倚门而望的父母。“空巢里，啁啾终夜，泪眼守闲居”，写父母思儿心切的情景。儿女像小燕子一样在山涯水畔飞翔，但父母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之中，“泪眼守闲居”，写空巢老人的孤独无依，情景逼真。儿女应关心父母，孝敬父母。不知感恩，这种现象并非少见。词人旅食异乡，常年奔波，深觉未尽孝道，想到这些，不禁悲从中来，泪水潸然，用特殊方式表达感恩之情：“今日尔，受儿一拜，不胜唏嘘。”“唏嘘”同“欷歔”，本意为哭泣后不由自主的急促呼吸，常指无可奈何，感慨叹息，此处描写大恩未报、涕泪沾衣的情景，跪拜父母是表达由衷的感恩之情。
此词是一曲感恩母爱的心灵之歌，抒情深挚为重要的美感特征。热爱母亲，感恩母亲，这是一种最真挚的情感，最美好的情感。全诗在充满喜气之氛围中带有感伤色彩，慈母年近九秩，还耳聪目明，为自己缝补衣服，由此感叹母爱之深厚，母亲之伟大。诗人歌颂自己的母亲，同样歌颂千千万万的母亲，歌颂她们的慈祥善良，感恩她们的辛勤付出！母亲为儿子补衣服，是对儿子尚俭之德的嘉勉。由俭入奢易， 由奢入俭难，尚俭则不奢，不奢则不骄，不骄则无逸，无逸则拒惑，拒惑则能谦冲自牧，精进不止。诸葛亮提出了“静以修身，俭以养德”（《诫子书》）的观点，可见目光之深远。在当今时代，真正还有几人穿打有补钉的衣服，诗人着之安然，不在口体之适，而在依仁游艺，悟理求道，这是受家风影响甚深的缘故。母亲给儿子补衣服，是良好家风的传递。母亲补衣的动作那样熟练，说明尚俭家风一直没有改变。在遭遇新冠劫难之后，年近九秩的母亲能目明手巧为儿子缝补衣服，这对儿子是莫大的教育与鼓励！
斯作最大的特色是以典型细节表达丰富真纯的情感。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于内，神动于外，故艺之高境者，贵情之真也。真善美往往是联系在一起的，司空图说：“是有真宰，与之沉浮”（《诗品》）诗人用典型细节表达了真纯的情感，小说塑造典型形象，刻画典型形象的性格，通过典型细节的描写来刻画人物形象。其实，在诗书画等各类艺术中都有典型化的运用问题，此词以细节描写表达了真挚丰富的情感。慢词创作是难度比较大的一种形式，此作结构精巧，意境圆融。全诗围绕一个中心展开铺叙，叙事抒情，层层推进，情感深挚，饶有理趣。上下两阕关合紧密，上阕以描写为主，老母发现儿子的衣服有噬洞，连忙细心补上，这个细节多么感人，叙事清晰，描写细腻，白发对白发的情景历历在目，诵之怆然有怀。下阕展开议论，通过生动的形象描写感慨慈母之恩深如江海，难以回报，由此想到无数位母亲倚门而望游子归来的情景，暗示感恩的重要性，要感恩父母，更要感恩国家与民族。词境曲径通幽，清纯隽永。慢词的铺叙与赋法有内在的联系，此词成功地运用了铺叙手法，母亲的发现、缝补的动作、心理活动的描写、白发对白发的情景，体现出很强的画面感，情景历历，感人至深。
综合材料，抽象大写意，《冰肌》，中国美术馆收藏，霜凝，2022年
霜凝是当代少见的全才、奇才，所学专业为经济，作为杰出的金融家，丹心许国、殚精竭虑，为振兴“光大集团”贡献卓越，而溯其力量之源应为中华文化，为儒释道哲学与美学，尤其是对毛泽东思想的深入研究，他是著名党史研究专家，而霜凝的心灵港湾是诗书画艺术，这是自幼养成的爱好。辛勤的探索，勇敢的坚守，镂心的营构，多以佳品奉献给审美者。霜凝在三余之时遍访名师，在艺术领域敢攀高峰。于诗词而言，他完全靠自修打通音律，广取博采，独铸清辞，形成恢宏豪宕、瑰奇苍凉的独特诗风，此词体现一种难以言说的苍凉之美。钱鐘书说过：“感伤的诗是甜美的诗。”他的感伤并非消沉，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慨与沉思。语言清新自然，用典不见斧痕，体现本色之美，如清水芙蓉，落花依草，席勒说：“艺术无非是自然之光”，清新自然乃美之高境，俗之极亦雅之极。全词化用了王安石的《元旦》、孟郊的《游子吟》和白居易的《燕诗示刘叟》等名篇诗意，而读来如清风扑面，感人至深，严格地说，用典也是一种特殊的比兴，比兴是我国诗歌艺术的优良传统，使语言委婉含蓄，营构出言在此而意在彼、言有尽而意无穷之艺术意境，在狭小的思维空间寄寓丰富的审美情感，拓展出广阔的想象与联想的空间。
清纯深挚，苍凉幽邃，大致是霜凝《多丽·春节老母为我缝衣服》的风格特征。感恩母爱，戒奢以俭，这虽为习见习闻的主题，而品赏斯作，意象之典型，情感之深挚，语言之清雅，给人以心灵之震撼，由此想到霜凝的另一首感恩母爱的诗：“为儿颤手去愁丝，不尽胎恩日更慈。跪乳羔羊双有幸，两头白发一心痴。”真是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出于言外。
（作者系湘潭大学教授，诗人，著名诗书画美评家，中国李白研究会会员，“荣宝斋沈鹏诗书研究会”理事，《诗咏中华》之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