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阵，江一城不能见到老计，日子一天天过去，时间也没有治好他这个怪病。他明确提出了辞职意向，但申请迟迟未批，像天底下许多没有结果的事情一般。如此一段时间后，一天傍晚，老计忽然让江一城来他的办公室。
南方回响
□王瑞琪
死结
不要模糊生活与工作的界限——在这句话还没流行之前，江一城就如此践行。对于家人来说，他的工作是一张平面A4纸，一览无余，乏善可陈。他极少提单位里的事，偶尔提起，也是浮光掠影，语焉不详。
然而这天，饭菜刚摆上餐桌，江一城就开了口。他说，莫道文摊上麻烦了。
莫道文是江一城的发小，两人九十年代一起前往珠三角闯荡，如今又在同一家建筑设计院的同一间办公室里。至于莫道文遇上的麻烦，江一城只知道个大概，听说他下面有个工人在工地布设测点位置时，从一人高的坡坎上摔了下来，头着地，这会儿还在ICU抢救。
接着，江一城夹了一筷子土豆丝，含糊不清地说，今天总部还调来了一个新领导。这句话被他丢在饭桌上，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翌日清晨，江一城来到单位，电梯门洞开的刹那，吵闹声如沙尘暴席卷而来。他硬着头皮往前走，一进公司便看见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男子正在前台叫嚣。角落里，一个老妇佝偻着身体，一手牵着一个小孩，表情不像是受害讨理，倒像来自首认罪。四目相对的一刻，他赶紧撇开了目光。
他快步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企图将这一切关在门外。又过了一会儿，年轻的那伙人便撤了，只剩下老的小的。不幸像回南天的水珠，布满了办公室的墙壁。
老妇就势往地上一坐，开始放声大哭，以此掩饰自己的无助，像是在完成家族指派的任务。很快地，小孩也跟着哭了起来，反光玻璃将他们的样子扭曲变形。哭喊声此起彼伏，绵延不断。江一城低下头，感到如芒刺背，眼前浮现出那个陌生男人的身影，画面挥之不去。
风暴中心的莫道文躲去了广州。大家对他的遁形颇有微词，他们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尽管他们都明白，这是个死结。
谁都没想到，两天后，本应打持久战的老妇和小孩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事情如盛夏的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而解开这个死结的人，竟是凳子都还没坐热的新领导——老计。大家对这位计姓领导的态度立马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纷纷感慨不愧是总部派来的，伞兵也好，空降也罢，人家确实有两把刷子！
避了阵风头后，莫道文顺势留在了广州，虽与老计未见一面，但以亲兄弟相称。
日子一天天过去，曾经的风波如海潮退去，好奇便像底下的礁石露出了头。老计当初究竟施了什么法？在与他成为形影不离的好友后，江一城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老计说，你想，工程测点的坡坎才一人高，那么宽的位置，就算是一脚踏空了，也不可能头着地，太蹊跷了。我装作去工地取土样，找到了他的工友，跟他们搭上话后，我就说，前几天你们这是不是摔死了个工人？
工友这才说，他命苦，哪成想在这种关头犯了病，哪成想啊。他家里二叔就因为抽羊角风，一头栽倒在秧田里，当时周围没人，硬是闭过了气，发现时，眼睛、嘴巴、鼻子都塞满了泥。他以前说过，他们祖上每一代都有一个抽羊角风的，这一代就是他，天意，命定的。
可惜了，他还好读诗，身边一直有本《唐诗三百首》，从老家带过来的。但我们老大看不顺眼，觉得他矫情，把他那本书拿去屋里垫床脚，还说那书挺好的，够厚！
人强强不过命。最后，工友再次感慨。
这番下来，江一城看老计的神色，已然有了几分崇拜。老计等待着夸奖，但江一城脱口的这句话，他着实没想到。
江一城不无真心地说，老计，你真会讲故事。
惯性
来到大衡建筑设计院，老计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扩建食堂。
早前公司在附近租了间屋子当作食堂，但许多同事自带饭盒，打了包便走。如今老计吩咐在客厅摆上四台圆桌，叫大家围坐在一起吃午餐。他甚至提出了让年轻员工帮厨的说法，好在做饭阿姨严词拒绝了。总之，老计来了之后，这里工作与生活的界限，不再似从前般泾渭分明。
以往解决午饭后，江一城便在公司沙发上眯一会儿，老计知道了，坚持要在自己的办公室再支个床。或许是因为这张小床，来西平这么些年，江一城第一次在单位有了家的感觉。
老计唤江一城，单叫一个“城”字，不仅亲密无间，还显得语重心长，除了父母，没人这么叫过他。见他们感情升温如此之快，有同事开玩笑说，幸好老计不是个女的。过去单位里的江一城寡言少语，老计来了之后，大家才发现他竟是个话痨，仿佛要把从前耽误的话都找补回来，说得兴起了，他还会猛地调高音量，如扔在地上的摔炮，让人猝不及防。
后来老计意识到，他这个人也神似摔炮，外表平淡无奇，真正爆炸时却有着比常人更大的爆发力。当然，这是后话。
公道地说，老计的话也多，不过跟江一城门派不同，他是慢声慢语、娓娓道来的类型。私下里，老计依然保持着领导说话的作风，“嗯”“啊”“嘶”“唉”是他的“四员大将”，每一次，打头阵的将领作为前锋登场，后方多如牛毛的士兵才会跟上脚步。
一天傍晚，夏涟打开门便看见江一城笑嘻嘻的样子。她问，今晚有麻将打？江一城摇头，今天又不是星期五。换上拖鞋，江一城忽然抬起头说，西平的地质构造，要论熟悉，我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夏涟浇花的手停了一下，她异常敏锐地发现这话不对，这话不在江一城的话语体系之内。其实结婚这些年，江一城几乎从不把单位里的任何事拿回家说。
她没猜错，这话真正的主人是老计。
老计没来之前，勘察、设计、绘图，对于江一城来说仅仅是一项技能，家人似乎也从不关心他的工作。江一城出走半生，从来只有玩伴，这一次，他好像拥有了一个真正的朋友。
一天中午，老计面露愁色。他对江一城抱怨道，来了珠三角是好，但老家的亲戚藤儿连着瓜，瓜儿连着藤，一波又一波地来这里办事、看病、找工作。老计又说，对了，你是什么时候来西平的？
老计的话像一把钩子，将他的过去勾了出来。
那年冬天格外冷，西平都下起了百年一遇的小雪，电视机里反复播放着小品《如此包装》，赵丽蓉的“春季里开花十四五六，六月六看谷秀春打六九头”不绝于耳，江一城听一次笑一次。他保持着过年应有的样子，终日无所事事，像长在了沙发上。
大年初三晚上，莫道文叫他来家里打麻将，接到电话，他一下精神了。莫道文家在汽车总站旁边，往常填满了农民工的西平，此时俨然已变成一座空城，江一城骑着摩托，一路风驰电掣，感觉整座城市有些失真。
进了麻将房，好像踏入了另一个晨昏不分的世界，吃碰杠胡，不亦乐乎，就这样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莫道文想抽根烟，便来到窗边。
窗户一打开，深沉厚重的嗡嗡声隐隐传来，似天边惊雷起，莫道文探出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黑压压的人群像从天上落下的一滴墨，仍在以势不可挡的趋势扩散着，模糊了起点与终点，莫道文赶紧叫江一城来看。
各种方言盘旋在汽车总站上空，除了震撼再无法形容。江一城站在顶楼的窗户旁，以上帝视角俯瞰苍生的忙碌熙攘，一瞬间如被电流击中，无法道明的酥麻感贯通血液，让他险些战栗。
寒风中，人们嘴里哈出的热气升腾起来，天上渐渐出现一条缝，光就漏了下来。一缕寒风从窗外袭来，江一城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冷噤，这才披上早先进入麻将房时脱掉的羽绒。随后，他像被迷了心智，误以为他们已经在这里打了两天两夜的麻将。莫道文笑话他道，快乐不知时日过啊。他不解，你弄反了吧？
莫道文说，都是一样的。
那时整个西平都像一片热气腾腾的大工地，蓬勃的生命力流淌在燥热的空气里，涌动在一呼一吸之间。有时与夏涟逛街，江一城会忽然指着远处一栋商业大楼说，那是我做的基坑设计。
那时的西平一日千里却又泥沙俱下，置身于滚滚洪流之中，江一城像每一个南下者一样，享受着弄潮儿一般的痛快，少年时代沉睡的记忆突然活了过来。
他曾满怀期盼，以为自己将始终畅游于洪流中心，可他没想到，运动是相对的，他留在原地，洪流终将退去，待他反应过来，脚下已是一片平静的河滩。
千禧年后，随着长三角的经济崛起，西平这辆疾驶的经济快车像是踩了一脚刹车，借着惯性又往前滑了几个年头，终于汇入了常规行车道。农民工如候鸟般逐食而去，喧嚣的西平也终于迎来了尘埃落定的清静。
那年正月十五刚过，莫道文的父亲便回老家了。曾经，老爷子骑着三轮车穿行在各个工地，满载而归的路上，但凡遇见熟人了，他就不厌其烦地让对方猜测他今天废纸皮卖了多少钱。
可春节过后，一度岌岌可危的工厂彻底断了他的念想，紧闭的大门画下斩钉截铁的句号。周围的大排档、士多店几乎在一夜之间没了踪影。从前江一城晚上路过这一带，此起彼伏都是喝酒划拳的声音，如今它们仿佛被吸进了黑暗里。
萧条只在转瞬，颓败不过朝夕。某一天，望着这一滩温水，西平人终于意识到，它再不可能沸腾，只会一天一天地冷却下去。
自那之后，西平便晃晃悠悠地往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2013年的冬天，转机终于降临。其时，万达全国布局下沉，而西平大衡建筑设计院在这其中尤其春风得意。
在万达基坑设计竞标环节，“大衡”与另一家竞争对手报价一分不差，项目大老板盯着江一城看了几秒钟，突然说，我见过你的名字。
早年在西平，建筑工地验收后，均须将五方责任人的名字刻于石碑上，以便追责，而西平几乎每个镇都有刻着“江一城”的碑。
就这样，以江一城为首的团队拿下了西平第一座万达的基坑设计项目，而随着工程量的增加，莫道文也将从广州总部调回来。
江一城就像重新上场的运动员，整个人意气风发，一下年轻了好几岁。
单数
聚餐的地点选在海龙湾，他们初来西平时的老巢。吃吃饭，唱唱歌，一个下午就这么过去，岁月的刻度也不再分明。海龙湾当年在西平数一数二，如今自然不比当初，但江一城是个念旧的人，老朋友，老地方，总归让人安心。
今天是给莫道文接风洗尘的日子，笑意在江一城的脸上蠢蠢欲动。未曾想进了海龙湾，熟悉的老板娘却不在，眼前是一个陌生的服务员，迎上对方干巴巴的表情，江一城只好慌忙将笑意收敛。
进了四楼包间，江一城注意到老菜牌已悄然翻新，名字换了花样摇身一变，同时变化的还有价格。他对着陌生的菜牌仔细研究，眉头紧锁，仿佛在钻研一道数学大题。就在这时，他的肩膀被重重地拍了一下，老计和莫道文变魔术一般出现在他身后。他恍惚抬起头，发现天已经黑了。
早年做工程时，敬酒风气浓郁，连女同事都逃不过，江一城被灌过几次，那滋味可以记到下辈子。但必须承认，没有酒精的饭局，往往冷火秋烟，必须来一点儿饭桌才会热起来。老计与莫道文一杯接一杯，像是要把他那份也喝下去，他隐隐觉得老计似乎在有意疏远自己，随即又为这荒唐的想法感到好笑。
从前他和莫道文扯白，在家乡话与普通话之间切换自如，可今天不知是因为莫道文离开了西平两年，还是因为多了个老计，沟通似乎不如往日流畅。渐渐地，江一城不再开口，只是独自痴望着前方的窗，恍惚间，他们的说话声变成了电视背景音一般的存在，城市里的霓虹如瀑布般淌下，大路化成了丝滑的绸缎，流光溢彩之上，仿佛每一辆车都有自己的归宿。
原来这不是错觉。饭局的尾声，江一城从卫生间回来，在狭长的走廊上碰见了老计，他心领神会一般停下脚步。这样的场景，理应配上一支烟，不然就好像缺了点什么，可惜他们都不是抽烟的人。路过的服务员端着菜欠身而过，再次证明这不是一个谈话的好地方。
“行政班子”是话题的开头，如针线一般串起了整件事——单数、双数、投票表决……乍听之下，就像要跟他讨论宪法的修改。老计说，城啊，我之所以选你，是因为你跟我关系最近。
酒楼嘈杂的背景里，老计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江一城看着窗外的西平老街，陈旧的招牌在黑夜里一闪一闪。
“你的意思是，总部规定行政班子必须是单数，我们一共五个人，莫道文回来了，所以，我要退出？”他感觉这不像自己发出的声音。
江一城披着夜晚的星光回到家。一开门，夏涟就察觉出不对劲。她问，莫道文回来啦？是啊，江一城讪笑了一下，又说，我们去海龙湾吃的，他们点了几只蟹，根本吃不完。
夏涟心想，他的掩饰能力相比结婚前仍没有一点长进。
夜晚躺在床上，他累得不行，只想沉沉睡去。他想象自己躺在云朵上，渐渐地陷下去，陷入一片意识的虚无……如此几次之后，他彻底清醒了过来。
小区后面是一片民房，夜深了，有人在三楼平台上喝酒，似乎很愉快，爽朗的笑声不时传来，他听得真切。两点或是三点的时候，他们结束了，先前的吵闹全被吸进了夜里。
天一点一点地亮了。早上八点，江一城睁开眼，给老计发了一条讯息。老计已经回广州了，要在周日晚上才回来。“等你回来，我们见一面谈一谈。我这个人，有了想不通的事情，就会一直想，也希望你理解我。”江一城打下这些文字，按了发送。
老街
江一城在四十五岁这一年，忽然体会到了等待的意义。作为一个理工男、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第一次觉得，时间的流速不是恒定的。
点完餐，他便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背对着服务员，他本意想从口袋里掏一张纸巾，最终掏出的却是手机。他看到夏涟在微信上问，老计来了吗？
很快，夏涟收到了一张图片，是一碗牛肉面。蒸汽透过屏幕蒙上了她的双眼，她忽然感到一丝酸涩。江一城说，老计还在回程路上，应该快了。
老计家在广州，一直两地跑，由于不会开车，去年有好几个月，都是江一城在周六上午将他送到高铁站。此时，江一城望着窗外，高铁站吞吐出零散的身影，有的夹着公文包，有的提着行李箱，每个人都步履匆匆，仿佛有着明确的目的地。
如今这座城市已经没有当年的一人巷了，如果你在西平大厦向下看，便会发现每一条街道都像用精确的比例尺测量排布，甚至每一个小小的人影，也是由非黑即白的线条描绘而成。
（未完，全文刊登于《佛山文艺》2023年第3期，更多内容，详见纸刊或电子刊）
责任编辑：惟夫 （邮箱: [email protected]）
【作者简介】王瑞琪，1995年生于湖北恩施，现居东莞，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小说散见于《青年文学》《山东文学》《佛山文艺》《当代小说》《当代人》《ONE·一个》等刊，曾入围第三届“文学之新”选拔大赛全国36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