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培源 青年作家、文学博士
近年来,随着《北流》《潮汐图》《燕食记》《野未来》《萨赫勒荒原》《夜晚的潜水艇》《海里岸上》等作品问世,加之陈培浩、杨庆祥、王德威、曾攀等学者的“加持”,“新南方写作”异军突起,热闹非凡,大有与“东北文艺复兴”相互对望、彼此共奏之势。那么,何为“新南方写作”?
对人与城的深度关注
传统意义上的“南方文学”其来有自,可追溯至《楚辞》传统和诗词曲赋中的江南审美及想象,以此为参照,“新南方写作”至少有几个方面的不同:在地域空间上,它以“闽粤桂琼”为标的,继而开疆拓土,涵盖华南、岭南、西南、海南、粤港澳大湾区,乃至“南方以南”的东南亚地区;从文学本体论出发,它以汉语为最大公约数,积极捍卫“汉语书写主权”,召唤的是对新的南方现实经验的想象和叙述;就文学史层面而论,它对海外华文文学(以黄锦树、黎紫书等马来西亚华文作家为代表)和中国现代文学作出辩证性的思考,试图打破并重塑旧的文学秩序,更新读者对中国文学的认知。
学者杨庆祥提出“地理性”“海洋性”“临界性”“经典性”四个要素界定“新南方写作”的特征(《新南方写作:主题、版图与汉语书写的主权》);王德威先生以“潮汐”“板块”“走廊”“风土”四个关键词说明“新南方”的“拓扑学”,认为“新南方”人文经验盖出自“潮汐起落和板块碰撞之间”,并延伸至西北走廊、藏彝走廊、南岭走廊内外(《写在南方之南:潮汐、板块、走廊、风土》),由此形成独属于南方的地方性“风土”。
目前“新南方写作”以长篇小说成果最为显著,尤以《北流》《燕食记》《拖神》《潮汐图》《流俗地》等为个中翘楚,这点是它和“东北文艺复兴”最大的不同;其次,新南方写作总是绕不开对城市——尤其是人与城的深度关注,如林白《北流》中的“北流”县城,《潮汐图》中的清末广州和澳门;厚圃的《拖神》虽则大部分故事发生在樟树埠(乡村),但其中也写到了县城的经济、贸易、商业社会;葛亮的《燕食记》横跨二十世纪中国,将广府饮食文化与香港茶楼历史做了深度描摹,人在历史中游走,见证城市变迁、世事变化;《流俗地》将目光对准马来西亚小城怡保,写出了一座城市几十年的巨变。
我们不妨以《潮汐图》《燕食记》《北流》《流俗地》为例,看看“新南方写作”如何书写“人与城”。
林棹的《潮汐图》借助粤语方言的狂欢、变形,借一只雌性巨蛙之口,叙述其在19世纪广州十三行、澳门好景花园和英帝国动物园的游历与冒险,小说分为“海皮”“蚝境”“游增”三部分,分别对应珠江三角洲(广州)、殖民地澳门和伦敦帝国动物园、“湾镇”等地,其中,“蚝境”部分的澳门令人印象深刻。澳门是巨蛙被掳之后的关押地,在故事发生的时代(19世纪上半叶),随着商业、人口、社会经济的发展,澳门开始填海造地,新型的建筑拔地而起,大三巴天主教坟场(1837年)、基督教坟场(1821年)、拜火教坟场(1829年)等城市坟场也相继建立,小说里写到的妈阁庙、嘉思栏修院、三巴堂、茨林围等都兴建于这一时期。小说浓墨重彩写了巨蛙和画师冯喜结伴夜游澳门,借此将人与城的故事托出。对冯喜而言,澳门是他的艺术启蒙地,他正是在此,从一名街头乞儿仔成长为耶稣会士的洋画学徒,最终成为蜚声岭南的画师。对巨蛙而言——它虽非人,却有着人的心智和情感——正是在澳门,它迅速成长,和“寰宇”相遇,知晓了更多关于世界的秘密。可以说,《潮汐图》将“南方”一再扩展至“寰宇”,因此,它写到的南方城市既是地方性的,又是世界性的。
无独有偶,《燕食记》的故事也始于广州,葛亮将笔落于饮食,借荣贻生、陈五举的师徒情义和传奇经历,写出了“半部岭南史”,大开大阖,颇有史诗感。小说中,荣贻生念念不忘太史第中那道惊艳四座的太史蛇羹(这是佛山禅城人“江太史”江孔殷所开创的经典粤菜),围绕太史蛇羹,写尽了太史第里的人情、世情;荣贻生对饮食情有独钟,日后成为名震香江的大按师傅,正萌发于少年时期在太史第度过的时光。以太史第为核心,小说细致描摹了旧时广府的节庆、习俗和茶楼文化等,由点及面,写出了城市的兴衰和人物命运的起落。
如果说《潮汐图》和《燕食记》更多聚焦于近代中国的“旧时月色”,那么林白的《北流》和黎紫书的《流俗地》则侧重写当代社会,对人和城关系的书写,动用的是更幽深、细腻的笔触。
以“深圳”为名处理人与时代的关系
和《潮汐图》异曲同工,林白也在《北流》中大量运用粤语方言。小说借作家李跃豆返乡采风之旅,将上世纪50-70年代的“社会主义经验”与80年代以降的人世流变进行勾连、对照,书写了李跃豆在贫瘠年代的成长史、心灵史,并将目光倾注到同时代的“他者”身上,塑造了陈地理、罗世饶、庞天新等人物群像,和叙述人李跃豆一样,他们都是生活在“北流”这座广西小城里的边缘人,作者林白花了大量笔墨刻画这些人在时代漩涡中的挣扎,他们有的沉沦消失,有的最终走出小城焕发新生(如后来成长为作家和诗人的李跃豆)。值得一提的是,《北流》并不局限于一时一地,其叙事空间还遍及香港和滇中等地,展现的是一个流动的、重叠的南方,带有未经斧凿和雕刻的粗粝感,这是《北流》有别于其他“县城文学”之处。
和林白一样,马来西亚华文作家黎紫书在写作二十余年后,也将目光对准了家乡——马来西亚怡保小城。与我们印象中生猛潮湿的“马华文学”不同,《流俗地》中避开了热带雨林、“马共”历史等马华文学“标配”,它以盲女银霞的视角,抒写名为锡都的马来西亚小城几十年的风云流散。从故事情节来看,它由失踪十年的大辉归来写起,以大辉归来后发生的故事收尾,并延展至2018年5月9日马来西亚联邦政府的总统大选。不过《流俗地》没有严格遵照“编年体”,而是动用了“重复”和“勾连”的手法,对盲女银霞的家庭和与之相关的人物做了入木三分的刻写。相比大辉、拉祖等男性角色,黎紫书笔下的女性人物更为饱满:银霞、马票嫂、蕙兰等“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总能在风浪过后继续朝前,活出某种韧性和豁达来。正是这些女性群像让小说散发出别样的光芒,《流俗地》也借此写出了一座缱绻柔情、静水深流的南方之城。
当然,新南方写作并非铁板一块,以深圳这座粤港澳大湾区的代表城市为例。邓一光《你可以让百合生长》《深圳蓝》等“深圳系列”中短篇小说、王威廉以龙岗眼镜城为原型创作的中篇小说《你的目光》、蔡东获鲁迅文学奖的短篇小说《月光下》、南翔颇受关注的小说集《伯爵猫》,都以“深圳”为名,处理人与自我、他者和城市及时代的关系。和上述几部长篇不同,这些作家所涉题材更为多元化,这得益于中短篇小说形式的灵活性,也和深圳这座城市的特性有关——它与传统羁绊不深,面朝无尽的未来。可以说,深圳既具有“新南方写作”新名片的潜力,同时,它也具备将“新南方写作”带向广阔世界和未来的潜能。
来源|晶报APP
编辑:陈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