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山岗,村庄以及父亲诗歌的所有意象)
父亲生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一个寒冷的冬天,他生在燃烧着草木的温热的炕上,从此,他的一生都在浅浅的温热中对抗着寒冷,他经过的岁月像一首写在时代背景下的小诗,诗的注脚写着两个字——苦涩。
父亲少年时期,难以摆脱饥饿带给他的折磨,以至于后来很多时候,等我仔细观察父亲深陷的眼窝,我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对于饥饿的恐慌和对于吃饱肚子的欢喜,饥饿记忆总让她吃饭狼吐虎咽,直到岁月在他的岁月诗歌下再做注脚——疾病。
父亲给我讲,少年时,他跟着裹着小脚的奶奶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里,背着背篼渡过没过他膝盖的水洛河水,去远房亲戚——他的姑奶奶家借粮的事情。他们在雨夜中趟过河水,在雨夜中爬过山丘,在雨夜中敲开了亲戚家的大门,亲戚掌柜得知来意之后,面露难色地拒绝,父亲察觉到他的母亲——我的奶奶脸面上的神情,那神情便牢牢地刻在了他少年的心里,他时常想起,他终生难忘,他们在雨夜里再次背着空旷的背篼,回到了挨饿的家里。
青年时的父亲到了结婚的年龄,他穿着破旧的短衫,提着一盒饼干走过村口,老支书见了问他:娃娃,你组撒起哩?他红着脸说,家里安排了瞅媳妇,今天去女子家里瞅去哩。老支书没说二话,脱下了他身上开会用的蓝夹衫,替父亲做了出村的打扮。
父亲有了家庭的负担,他跟着村里的麦客在五月的清夜里翻过关山,去陕西关中宝鸡一带割麦挣钱。他用镰刀挑着自己的行李和奶奶烙的叫做干炕的干粮,胆怯地跟在村里麦客的身后,他的割麦技术实在普通,他担心麦客师傅没人和他搭帮。父亲跟在老麦客的身后,来到了关中平原翻滚着麦浪和热气的麦田前面,他抡起臂膀奋力割麦,身边的老麦客说,娃娃,镰要收平,步子要大,揽抱放开,一镰一撩,你跟在我后面割。父亲默默跟在老麦客身后,老麦客的仁义让父亲惦记了二十年。麦客们挑着行李翻越关山来到水洛河上游,水洛河两岸的麦子正在酝酿后青春时代的谦卑的成熟,父亲把作麦客的零钱交给奶奶、母亲和生活,又一次在月光下磨亮了自己的镰。
父亲上过学,他一直清楚地回忆自己上学到了小学四年级,爷爷递给他一个装粪儿(注:背篼的一种,略小,顾名思义,做装粪之用,农村过去背粪上田,以此计公分。),他从爷爷手中接过装粪儿,便不再说什么,他读书能到小学四年级,马上要升公社初中,背粪是他的命运,后来父亲总是拿着我的课本认真地阅读,我考上大学,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个夏天,他正在麦场里用连枷敲打着干透的胡麻,他用粗糙的大手仔细抚摸着我的通知书,低声说了声:好!就又低头默默地敲打着胡麻。
父亲有一辆自己珍爱非常的自行车,他把自行车的大梁架子用黑塑料袋缠了一圈又一圈,以致于多年以后,他把自己心爱的自行车以十五元价格换了两个铁盆时,自行车的大梁还从未见过世面。父亲骑着他的自行车趟过水洛河,翻过关山领,到达盐场子,进入水洛城。他的自行车上载着猎人手里收来的野味,载着从天水贩卖过来的柿子,载着西瓜形状的糖果,载着女人用度的针线,他翻山越岭,用一双大脚蹬转生活的车轮,他吆喝着,奔跑者,飞驰着,借破下路或者推车上山,他用一双大手掌舵,用一双大脚蹬转车轮,生活就像太阳,他是口渴的夸父。
父亲的一生都在土地上争斗,与二十四节气打着交道,又与二十四节气做顽强的对抗。春分麦子返青;小满寄予丰收希望;夏至日时,太阳到达北回归线,宣示它灼热一切的威力,父亲奔跑在北回归线以北的黄土高原丘陵山地里,他在太阳下仰着头,咕咚咕咚喝下一壶地椒水,他挥舞着镰刀,努力留住夏至以后的时光,把最后一粒麦子揽进他阔大的手掌;秋分萧瑟,父亲赶在霜降之前收获了所有的庄稼,九月夜晚的月光如同清霜一样朗照着大地,带了草木肃杀的清冷,父亲默默收拾了农具,在月光下挂起了金黄的玉米;冬至的大雪纷飞在村庄上空,江山笼统,父亲在炕头看雪,他点燃了一支旱烟,整个屋子烟呛难忍,他看着窗外的大雪,开始筹备下一轮与节气的赛跑。
父亲的农具被岁月深埋在草棚的墙角,他开始慢慢变老,疾病如期而来,他无力再像青年时代一样,像个战士,拿着农具,在生活的战场上勇敢搏击,他轻轻拿着沾满尘土的农具,就像面对一个打了多年交道的朋友,寻找着岁月留下的蛛丝马迹。
一个生活在土地上的父亲的岁月,如同一首从农耕时代留下的诗歌,短暂,沉重,绵长,苦涩,五味杂陈,我在深夜里一读,就要潸然泪下。多少次,父亲依然把我叫做娃娃,总觉得我尚没有力气拿起生活的农具,他像诗歌里沉郁顿挫的古风,想要为我的岁月开启致君尧舜的太平,可是啊,他的力气已如岁月深处的叹息,离开了土地,他就离开了生活苦涩的诗意舞台,他常常在窗子前举着空旷的眼神凝望,带着年轻时饥饿与饱饭的复杂眼光。
作者:马明远,甘肃庄浪人,语文教师。
责编:周燕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