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品读》2023年第9期内容

风从遥远的山谷吹来，像温柔的海浪，一波接一波。如果嗅觉灵敏的话，你会闻到松叶和松脂的清香、菖蒲和艾蒿的馨香、桃子和李子熟了的果香、栀子花和荷花的浓香……各种气息糅杂在一块儿，携带着古早的味道，氤氲着隐秘的气氛。这种感觉似曾发生，存在于某一个过往的片段中——那是儿时的乡村和大自然的记忆，很快就被风卷走，恍如仲夏夜的一场梦。

童年印象中的乡村夏夜，繁星满天，萤火虫飞舞。白天的云含着铅，但不失轻盈，不知那上面的雨什么时候会掉落下来。有时晚上，星星隐藏起来，萤火虫也隐藏起来，村路上的灯太亮，能照见蚊子和蛾子的舞姿。

以前都是年末回乡。乡村的冬夜太安静，习惯在城市车流声中入眠的我，常常会在第一个晚上失眠，辗转反侧，听风吹竹林的声音，深夜里有人走过屋前时那“哒哒”的脚步声，还有远近呼应着此起彼伏的犬吠……而乡村的夏夜则是另一番鲜明的比照。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你不知有多少只青蛙在田间、池塘、草丛里比赛歌喉。各种虫儿们也不示弱，声嘶力竭、肆无忌惮地张扬着蓬勃的生命力，似情绪不定的少年在向世界宣告正在干着的一件大事。最温柔的应该是池塘里的鱼儿，它们悠游在荷叶间、浮萍下，喋唼作响，说着情话。所有这些声音交织一起，层层叠叠，早已盖过城市里的车流声响，却不足构成让人失眠的噪音。它们的频率和密度都很均匀，似流水清心，天籁洗耳。

久居城市，一年难得回乡一次，这时总是舍不得睡觉的。久别重逢，亲人们总免不了要在院子里畅谈，说说村里有哪些熟悉的老人又去世了，各自身体是否安康，还有儿孙们各种令人操心的事，以及下一次相聚又是什么时候。那些话语都很粘稠，如空气里粘粘腻腻的水汽，以贴心的温暖抚慰着游子的疲惫。

雨猝不及防就来了，在铁皮屋顶、芭蕉叶子上“啪啪”作响，用密集而浩大的声势赶人们进屋去睡觉。植物是喜雨的，可以让绿意无尽攀援；动物是喜雨的，干燥的喉咙终于得以滋润；其实，人也是喜雨的，尤其是夜间，倚窗听雨，清风自来。

如果说，夏天是一个季节，仲夏夜大概就是一种氛围，一场跨越时空的美梦了。它总是隐隐约约，恍恍惚惚，断断续续……似一场意识的流离，将凡尘往事、各种回忆串连在一起，带着入梦的质感。终于，人们睡着了，整个村庄也睡着了，只有时间之河悄悄地流淌着，流过屋顶，流过田野，流过所有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