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得长、病得晚、老得慢、死得快”。近日,国内知名医学人文学者、北京大学医学人文学院教授王一方做客长江日报社“我的大咖朋友”,用四句话精妙解读人生的佳境。
在中国的文化语境里,“死”是一个敏感地带,王一方潜心研究死亡哲学多年,曾出版《医学人文十五讲》《人的医学》《敬畏生命——医学人文对话录》等医学人文专著。他认为“对死亡的坦然是社会化的最高阶段”,比死亡教育更重要的是死亡辅导,要让深度衰老、癌症晚期的人先“背上降落伞”,降落时才会更从容、更安宁。
生死连接,不应只有生物学上的抢救
记者:“活得长、病得晚、老得慢、死得快”,对大众来说,前三句话好接受,最后一句好难?
王一方:快乐快乐,总是要“快”的。死亡过程如何能够快的话,能够减少很多痛苦,这也是死亡的最高境界。我们每年接近1000万人死亡,对死亡的辅导做得不够,尤其是深度衰老、癌症晚期的患者,怎么死得有尊严?如何保证生命的最后还能活得有品质?就需要开展死亡辅导工作。死亡辅导其实比死亡教育更深入,对死亡的过程、细节、恐惧有更多的安抚、安宁和安顿,提前给他们一朵“降落伞”,这也是今天缓和医疗要追求的目标。
记者:中国人很忌讳“死”,甚至害怕讨论“死”?
王一方:人对死亡的恐惧与生俱来,我们经常讲怕死。“怕”字怎么写?左边一个“心”,右边一个“白”,对死亡完全没有认知,一片空白怎么去改变? 就要进行死亡的教育。我们经常批评人“不知所终”。终,就是生命的终点,终结、终止,哲学上讲就是彼岸。生命是有彼岸的,怎么面对彼岸?知道彼岸的存在,才会不怕。我们总在进行情感安抚“不要怕”,那种“不怕”其实是浅薄的。今天,我们对死亡的研究已经很深入了,死亡分为四个阶段:濒死、临床死亡、生物学死亡、社会学死亡,生与死的连接点在哪里?就是那个濒死。
记者:你谈死亡有更多的头头是道,有过死亡的体验吗?
王一方:早年我在湘江上游当船工,船上的设备很简陋,爬险滩时,船上的螺旋桨总会被石头打歪或者打掉,就要把船漂到下游去换螺旋桨。当时遇上发洪水,风急浪高,我仗着年轻潜下水去换,突然就被一个浪吸进去了,瞬间大脑里一片空白,就是我们常说的“时间丢失、空间丢失、身份丢失”。结果差一口气,那个浪又把我吐了出来。我事后回忆,原来生死之间就是这么一种纠结、彷徨、想告别又没有告别。人在濒死时会出现很多幻觉,过程有点像陶渊明讲的“秦人洞”,樵夫穿过秦人洞,就来到一个新的地方,叫桃花源。生与死,其实可以是一种诗意的连接,可是今天在临床只看到生物学的抢救,插管、上呼吸机、上ECMO……没有灵魂的飞翔、情感的抚慰。
庆幸的是,深圳开始立法赋予医生在最后一刻不选择积极抢救的权利,换句话说,就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尊重医生、尊重患者的意愿。最近我和许多将逝的老人交流,他们对死后的世界有很多憧憬,希望办一个什么样的葬礼?谁出现?谁来致悼词?有什么节目?放什么音乐?都非常看重。这,就是有准备的死亡。
人永远处在风险中,不要把风险当疾病
记者:健康与疾病有连接点吗?连接点是什么?
王一方:健康与疾病的连接,我觉得换一个词可能更好理解,叫“焊接”,或者叫分水岭。连接点在哪?焊接点在哪?过去我们把它叫“亚健康”,今天已经很难区分。好比我去检查肝功能,转氨酶、谷丙转氨酶等指标都正常,但已经开始出现症状。按照今天的诊断指标,它不是病,但肝功能已经发生微妙变化。这个临界点我们也许不需要吃药,但要开始调整生活方式。
医学发展日新月异,精细程度越来越走向极限。现在有种症状,叫肺部的“磨玻璃现象”,很形象,但你说它是疾病还是健康?有医学家说,要早期干预,切掉再说;又有医学家说,要观察,不一定马上手术。其实我们体内有很多这样的小结节,甲状腺、乳腺、前列腺……是病?非病?焊接点在哪里?拐点在哪里?这是个复杂的问题。
记者:最近有个新词叫“体检综合征”,不体检啥事没有,一体检如临大敌?
王一方:我经常开玩笑,在北医生理学实验室有接近3000个检查指标,一般的体检会查三十几个、五十几个指标,如果花5000元可以查上七十多个指标,这已经很贵了。如果做完3000个指标,对你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做满100个,你还高兴说我只有10个不正常;做满1000个、3000个,你连死的想法都有了。当我们无限放大风险的时候,其实把很多风险当作了疾病。如何判断健康还是疾病,往左还是往右偏,大度还是精细些,这都需要智慧。
我最近参加一个全科医学的会议,得知有位老人一天吃70种药,证明老人有多系统、多器官的漂移状态。我们今天的医生都是理想主义者,要把这些漂移状态、非理想状态拉回来,这就是绝对健康主义、绝对消费主义、绝对技术主义造成的恶果,这个恶果叫“处方瀑布”。往深处讲,就是单病指南跟共病指南的关系。所以说,有些东西要包容、要容忍。
生活远比生命更精彩、更厚实,更重要
记者:你说生活比生命更重要,该如何理解?
王一方:其实我们每天都在生活。衣食住行、开门七件事,看似很琐碎,但它构成了生命的音符。有了音符,生活才有意义、有意思。生命是由生活的细节、生活的精彩构成,所以生活比生命更精彩、更厚实、更重要。生命是在叩问,叩问存在的意义,但有意义不一定等于有意思。一个人活得有意思,内心才会更加踏实。生命的意义是最后那一刻做总结时赋予的,生活是个过程。人其实没有意义,只有意思;没有终点,只有过程。把每一天活好,把每一个节点活得绽放光彩。从这个意义上讲,生活比生命更有价值。
(长江日报记者陈馨 毛茵 邓景 摄影记者柯志刚)
【编辑:余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