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去淮阳,我专门去凭吊了思陵冢,寻觅“八斗之才”曹植在这片古老土地上留下的足迹。
思陵冢是曹植的衣冠冢。魏太和六年(232年)初,曹植被徙封为陈(今淮阳)王。是年底,即在郁郁寡欢中死于封地。朝廷谥号为“思”,后世称之为“陈思王”。曹植死后,儿子曹志遵其遗愿,将其遗骸葬于黄河岸边的东阿鱼山。陈人仰其诗文,哀其不幸,于陈州城南高地筑陵纪之,称思陵冢。
孟夏时节,豫东大地麦浪翻滚,花木葳蕤,万物呈现勃勃生机。上午陪两位初来淮阳的朋友瞻仰太昊陵后,张万功兄陪我来到思陵冢。在城外3里许的旷野中,坐落着3个蘑菇状土冢。我和万功兄顺着田间小道,径直走到最南端的高冢前,一块周口市人民政府竖立的文物保护单位标示碑立于冢前,上书“思陵冢”3个大字。抬眼望冢,但见古槐森森,藤萝盘绕,漫长岁月的风侵雨蚀,在黄土堆起的高大墓冢上冲刷出道道沟壑,荆棘杂草遮崖蔽坡,显露着岁月的无情与沧桑。冢周边的平畴沃野上,被土地的主人们辛勤打理得阡陌纵横,麦田与林带相隔,大棚与果园交错,苗圃与菜蔬套作,架架葡萄、行行桃李、垄垄青苗、片片花木葱郁盎然,浑然天成一幅幅层次分明、色彩缤纷、溢香流馥的丹青画卷,与墓冢的荒芜形成鲜明反差。
我心生疑惑,曹植虽然生前受曹丕父子迫害,但毕竟贵为王侯,加之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墓地怎么如此凄凉,只有荒冢几座呢?
万功兄看我有些失望,就给我讲起了思陵冢的史话。曹家后人都像曹操一样,生性多疑,曹植卒后,东阿鱼山、河南通许、淮阳、安徽肥东都建有墓茔,以疑天下耳目,原因是怕曹丕后人连他的尸体也不放过。陈州是他最后封地和殡天之地,尽管曹植曾“遗令薄葬”,但葬仪似乎更隆重一些,出殡时四棺同出,故垒有四冢,每个冢封土高低、占地面积大小各异。隋唐开始,魚山曹植墓得到官方认可,历代多有建筑和修葺,成为祭祀曹植的主要场所,淮阳思陵冢就逐渐颓废了。陈州自古乃礼仪之邦,文风厚重,百姓敬重陈王,自觉护冢,每逢初一来此祭祀曹㨁,思陵冢得以遗存至今。年年岁岁,无数文人墨客来此凭吊,缅怀这位诗赋俊才。
万功兄博学强记,是当地知名文化学者,说起淮阳历史文化如数家珍。我们俩沐浴微风,饱览田园风光,在思陵冢前缓步慢行,追思关于曹植的件件往事……
曹植是曹操的第三个儿子,与曹丕、曹彰、曹熊均为卞夫人所生。《三国志·陈思王曹植传》记载:“陈思王植字子建,年十余岁,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善属文。太祖尝视其文,谓植曰:‘汝倩人邪?植跪曰:言出为论,下笔成章,顾当面试,奈何倩人?”
少年曹植诚若神童,天资聪颖,才思敏捷,十岁能诵,俄尔能赋,父亲甚至问他是否请人代笔。恰好,邺都铜雀台落成,曹操命诸子及文人学士登台,各人赋文一篇,以纪其盛。曹植挥笔疾书,一气呵成了那篇气势恢宏、传诵千古的《铜雀台赋》,引来众人喝彩。 曹操非常赞赏,对他宠爱有加。建安十六年(211年)春正月,曹植获封平原侯。建安十九年(214年),转封临淄侯。曹操犹豫不决,多次想把他立为太子。
但曹植又是一个我行我素,语言不谨慎、饮酒无节制之人。史载“任性而行,不自雕励,饮酒不节”。而成为文帝的哥哥曹丕暗中运用权术对付他。一次,曹植乘车在专供皇帝行车的御街上行驶,径直从司马门出宫。曹操大怒,将管理守卫宫门的公车令处死。建安二十二年(217年)十月,曹操立曹丕为太子。为避免曹植同曹丕争权,借故杀了曹植的主要谋士杨修。建安二十四年(219年),蜀将关羽水淹曹军,围困曹仁,曹操命曹植为南中郎兼征虏将军,想派他带病去解救曹仁。出兵前,曹操呼唤曹植前来告诫他应注意的事宜,曹植却饮酒醉醺醺的,不能受命,曹操直接罢免了他。
曹操去世,曹丕称帝,对曹植一直耿耿于怀,开始对他实施迫害。魏黄初二年(公元221年),曹植被从富庶的临淄,贬为安乡(今河北省晋县东)侯,后改为鄄城侯,黄初三年封为鄄城王,黄初四年又徙封雍丘(今杞县,时隶陈留郡)。在这里,发生了著名的“七步诗”的故事。相传,当年曹植被封雍丘时,得知曹丕在陈留地界御驾巡游,急忙沿官道走了几十里地去迎接,看见曹丕正和随驾官员在路边停歇,饮酒作乐。曹植不敢怠慢,急忙上前跪拜。曹丕对曹植说:“朕巡游至此,驻跸安歇,饮酒洗尘,只是席间无以为乐,你是建安诗才,何不赋诗助兴?”曹植叩问以何物为诗,曹丕遂命他以同胞兄弟、手足之情为题,并限七步之内成诗。曹植一听心里明白,这是曹丕欲借欺君之罪加害于自己。他回想起父亲在世时,自己常常凝眉成句,挥笔成章,如今兄长登基称帝,嫉贤妒能,先后害死了同胞兄弟曹彪、曹彰,如今自己又大祸临头,这哪里还有一丝骨肉情义呢?想到这里,曹植心如刀绞,悲痛万分,他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一边踱步,一边吟出声来:“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曹植七步成诗,才避过了一场杀身之祸。据说,当时曹丕听了“七步诗”,念起骨肉之情,泪也滚了下来,但他丝毫没有减轻对这位同胞兄弟的迫害。如今,在开封市通许县,有前、中、后3个七步村,就是曹植当年“七步成诗”的地方。今天,我徘徊在思陵冢前,轻声吟诵这令人扼腕的七步诗,触景生情,仿佛能感到思陵冢那婆娑的浓荫下,愁肠百结的文弱书生悲愤发出声声叹息,那叹息伴着微风吹拂的飒飒树叶声,回荡在思陵冢的上空。
曹丕死,曹叡继位,曹植仿佛看到了希望。魏太和二年(228年),曹植向魏明帝曹叡上《求自试表》,请求给他以驰骋战场之用武之地,表示即使“当一校之队,若东属大司马,统偏师之任,必乘危蹈险,骋舟奋骊,突刃触锋,为士卒先。”一个王侯,不计官职尊卑,请缨上阵,其情之切,其心之诚,其志之壮,其风之雄,令人感动潸然。然胸无旷达之度的曹叡,对这个能文能武的王叔,一直深怀戒备之心,始终不给他机会。太和五年(231年),曹植再次上疏,恳求让他回京师,愿在明帝身边“执鞭珥笔,出从华盖,入侍辇毂,承答圣问,拾遗左右”。一个王叔,甘愿屈尊当侄子皇帝的侍从,可曹叡还是不答应。太和元年(公元227年),曹植被徙封俊仪(今开封),太和二年又还封雍丘,太和三年徙封东阿,太和六年再改封为陈王。就这样,在曹丕、曹叡父子相继为帝至曹植去世的11年中,曹植被屡改封地,转蓬般地迁徙流放,居无定所,还不允许与亲友往来,言行要接受“监国使者”的监督,过着囚犯一样的生活。
《三国志·魏志十九》载其“僚属皆贾竖下才,兵人给其残老,大数不过二百人。又植以前过,事事复减半……”曹植始终处于“抱利器而无所施”的怨愤无奈之中,胸中熊熊燃烧的报国热情一次次化为冷灰,精神上的摧残,心理上的绝望,远大于身体上的折磨,终日“汲汲无欢,遂发疾薨,时年四十一岁。”
曹植虽然在政治上屡受打压,成为曹魏家族的弃儿,但他在诗赋文学上的造诣和成就,使他成为中国文坛一颗璀璨的星座,辉映在优秀传统文化的历史星空。在三国争雄时代,曹植在以“三曹”鼎立、“七子”雄发为代表的建安精英中,是引领建安文学的代表性人物。弱冠之年,凭一篇命题之做《铜雀台赋》名扬天下。
建安十六年(211)七月末,曹植随父亲西征路过洛阳,登上城北的邙山,遥望洛阳城,一片残破景象映入眼中,昔日繁华的帝王之都,在董卓之乱中被焚毁,只剩下断墙残壁和野草荒坟。他在为汝南才子应玚送别时所做的《送应氏》诗中写道:步登北邙阪,遥望洛阳山。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烧焚。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不见旧耆老,但睹新少年。侧足无行径,荒畴不复田。游子久不归,不识陌与阡。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念我平常居,气结不能言。”描写了一幅民生凋敝、千里萧条的景象,表达了为百姓遭受的“荒畴不复田”“千里无人烟”的苦难景象而“气结不能言”的悲愤心情。
在写给杨修的《与杨德祖书》中,他发出“吾虽德薄,位为藩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的豪迈誓言。在《白马篇》一诗中,他描写和歌颂了边疆地区一位武艺高强又富有爱国精神的青年英雄,借以抒发自己的报国之志:“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表达了渴望驰骋战场、建功立业的壮志豪情。
在《鰕䱇篇》中,曹植写道:”燕雀戏藩柴,安识鸿鹄游!世士此诚明,大德固无俦。驾言登五岳,然后小陵丘……抚剑而雷音,猛气纵横浮。泛泊徒嗷嗷,谁知壮士忧?”化用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意,表达其志凌绝顶的胸怀,将拯世济民的理想和恃才傲物的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些优秀诗篇凝聚和闪耀着时代的光辉,是建安文学现实主义的主旋律,表现出曹植远大的政治抱负和文学上的越凡才华。
曹植的诗赋才华,突出展现在千古名篇《洛神赋》上。黄初三年(222年),曹植进京觐见后东归封地鄄城,途经洛水时,想起了洛神宓妃的传说。宓妃是远古时代伏羲氏的女儿,因溺死于洛水而为水神。曹植望着奔流不息的洛水,想到自己怀才不遇,报国无门,颠沛流离的境况,一时浮想联翩,于是借鉴宋玉的《神女赋》,吟出了《洛神赋》这篇名作。曹植在赋中极尽艳词,生动地描绘了洛神之优雅美貌:她的体态“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她的容颜“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高耸的云髻嵌金堆翠,华丽的罗衣缀珠绶玉,一双明眸转盼多情,两个酒窝若隐若现,“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诗人被洛神的美陶醉了,情不自禁地解下身上的玉佩赠给洛神……仰慕之余,发出了“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的感慨,托“美人”而谕志,抒发自己“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的抑郁和无奈。在赋的结尾处他写道:“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将国君寓示为洛神,是自己黑暗中憧憬的光明使者,希冀以歌颂感动王兄。《洛神赋》想象丰富,描写细腻,词采流丽,美不胜收,是曹植逆境中的慷慨悲歌,代表了曹植文学上的最高成就。
曹植的诗赋辞章,对后代文学影响巨大,历代文人雅士对其无不崇敬有加。南朝著名山水诗人谢灵运对他尤为推崇,说:“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才高八斗”成语即源于此。
魏正始十年(249年)正月,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事变,曹魏天下尽归司马氏之手,曹氏君臣及后人或被屠杀,或被流放,或被囚禁,逐渐被人们所唾忘。
而曹植却史上留名,他的清韵华章,佳诗妙赋,在中国文坛上流光溢彩。这,就是文化的力量,文学的魅力!
在生命的最后一年,他在淮阳写下了《神农赞》《伏羲赞》《芙蓉赋》等作品,把最后的足迹、才华,连同生命一起留在了淮阳大地上,这是淮阳之幸!
思及此,我觉得眼前的思陵冢不再只是荒土一冢,而是曹植悲剧人生最后岁月的立体见证。它的文化价值,它所承载的陵墓主人给这个世界留下的文化遗产、文化精神及文化渗透力,巍然成为一座文学的高峰。它为淮阳这块古老的土地增添了一份历史厚重,凝聚了一袭人文地脉。它连接历史与现实,引发后人跨越时空隧道,触摸、感喟历史,对话、追思先贤。
我不禁默吟出明代诗人戴昕所写的《思陵墓霭》诗行:“望入思陵墓霭长,天涯谁复见曹郎。亭亭古树含春雨,闪闪飞鸦背夕阳。七步才名归寂寞,一回尘梦合凄凉。无端两眼怀人泪,拭向东风漫举觞。”
思陵冢前话曹植,我的心里多了一份沉重,一份悯惜,一份敬仰。怀着无尽的思绪,我与万功兄向龙湖走去。那里,是华夏文明第一缕曙光升腾的地方,有丰富的文化营养等着我们去汲取。
(作者:孟庆国,系河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监 审:赵慎珠
责 编:岳林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