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苡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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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提到杨苡先生,就会自然地联想到她深受数代中国读者喜爱的《呼啸山庄》译本。《呼啸山庄》作者已长眠于地下一个多世纪了。如今,《呼啸山庄》的首位中文译者杨苡先生也升入了女性文学的璀璨星空。然而,包括杨苡先生在内的无数女性作家与学者留给我们的精神文化遗产,依然葆有无尽的生命活力,时时刻刻滋养着读者的心灵。谨以此文,纪念杨苡先生。
■ 杨莉馨
1月27日晚,令人悲伤的消息传来:杨苡先生离开了我们。杨苡先生的名字和英国女性小说家艾米莉·勃朗特的传世名著《呼啸山庄》紧密联系在一起,以至于我们一提起《呼啸山庄》,就会想到首先将它介绍给中国读者的杨先生,一提到杨先生,就会自然地联想到她深受数代中国读者喜爱的《呼啸山庄》译本。这个译本70年来不断重版,为无数读者揭开了呼啸山庄和画眉田庄的神秘面纱,也为他们打开了通向19世纪英国文学和女性文学的大门。
追求“信达雅”的生花妙笔
我未曾有幸拜望过杨苡先生。先生先后就读于天津中西女校、西南联大外文系和国立中央大学外文系,深受巴金先生和沈从文先生的濡染,曾长期在我校外国语学院任教。由于她辈分很高,退隐在家,在我们心中始终是传奇般的存在。由于我的专业领域偏重英国女性文学,有机缘不断在课堂上与学生讨论《呼啸山庄》,所以虽未有机缘谋面,却始终对先生心存深深的敬意。20世纪90年代初我从南京大学研究生毕业,主持我的硕士论文答辩的主席赵瑞蕻先生正是杨先生的丈夫。赵先生对我的论文鼓励有加,体现出一位激情洋溢的浪漫诗人关爱后辈的拳拳之心,令我感佩终身。满头银发、身形瘦小的赵先生骑着自行车,在南大校园中潇洒而过的形象,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由于赵先生的缘故,我也对杨先生更增添了一份亲切之感。中国的外国文学界有不少珠联璧合、传为佳话的翻译家、学者夫妇,赵杨两位便是其中的代表。我每每在讲到赵先生首译的《红与黑》或是杨先生首译的《呼啸山庄》时,均会提及此事,学生们常会惊叹不已,更热切地去找来作品细读。
《呼啸山庄》的作者艾米莉·勃朗特是《简爱》的作者夏洛蒂·勃朗特的妹妹。虽然这一对姐妹以勃朗特姐妹名世,在世界女性文学的天空中星光熠耀,但艾米莉并没有如她姐姐一般,在世时即获得文名,并享受过短暂的婚姻生活的幸福,而是30岁时早逝。这位在哈沃斯冰冷凄凉的牧师住宅中长大、在英国北方约克郡粗粝的石楠荒原上徜徉的姑娘,除了写有部分诗作之外,唯有一部长篇小说传世,即《呼啸山庄》。小说以约克郡蛮荒的自然环境为背景,感人地描写了恩萧先生的女儿凯瑟琳和养子希刺克厉夫之间铭心刻骨的生死爱情,以及希刺克厉夫由于受到的迫害和爱情的失意而对凯瑟琳最终选择的丈夫埃德加·林惇及其家人的残酷复仇。《呼啸山庄》问世之初,批评家大都认为它是一部艺术粗糙、笨拙的作品。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逐渐意识到了小说的独创性及其对后代小说叙事结构的影响,艾米莉也终于被归入维多利亚时代一流小说家的行列。杨苡先生更以她追求“信达雅”的生花妙笔,使《呼啸山庄》成了广大读者心目中西方女性文学的出色代表。
留下丰饶的精神文化遗产
《呼啸山庄》伊始,厌倦了喧嚣生活的洛克乌德先生成为画眉田庄的新房客。这位喜欢舞文弄墨的绅士前往高踞于荒原顶上的呼啸山庄拜访房东希刺克厉夫先生,由此引领读者走入一个神秘怪异的封闭世界。呼啸山庄常年遭受狂风暴雨的侵袭,树木都倒向一个方向。希刺克厉夫冷漠残忍、毫无待客之道;苗条秀丽的小凯蒂同样在无礼中带着一种满不在乎的绝望神气;骂骂咧咧的哈里顿一副干粗活的仆人模样,却又与主人同桌喝茶;恶狗扑向客人狂吠撕咬时,家中的人们则哈哈大笑。洛克乌德第二次拜访山庄时恰逢大雪封路,只好在女仆齐拉安排下悄悄到当年凯瑟琳的卧室过夜。他噩梦不断,听到了凯瑟琳在荒原上游荡的幽灵敲打窗户的凄楚叫声。洛克乌德的惊惧大叫引来了希刺克厉夫。希刺克厉夫探身窗外,热泪纵横地呼唤着凯瑟琳的幽灵。
受惊的洛克乌德回到画眉田庄后大病一场,并向女管家丁耐莉打听山庄的蹊跷之事。在呼啸山庄长大、后随出嫁的凯瑟琳来到画眉田庄的资深女仆丁耐莉因而打开了话匣子,成为洛克乌德之后小说第二个重要的叙述者。呼啸山庄的老主人恩萧先生从利物浦带回了一个很像吉普赛人的弃儿,取名希刺克厉夫。这个孩子的到来使得老恩萧与辛德雷的父子关系、辛德雷与凯瑟琳的兄妹关系,甚至恩萧夫妇的关系都发生了改变……
艾米莉·勃朗特以奇异的浪漫主义想象力,描绘了男女主人公超越时空、超越死亡、惊世骇俗的一段非人间爱情,塑造了一系列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凯瑟琳个性热烈奔放而又骄纵任性。她是荒原上长大的孩子,和希刺克厉夫心心相印。但她同时也受到世俗观念、等级意识的影响,竟然荒唐地以为林惇能够爱屋及乌,一方面使她获得田庄女主人的优裕生活和令人艳羡的社会地位,同时又能与希刺克厉夫友好共处,使他摆脱辛德雷的虐待。凯瑟琳为自己的一厢情愿和自私任性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不仅毁了希刺克厉夫、林惇的幸福,也毁灭了自己。希刺克厉夫被辛德雷虐待,心灵扭曲而成为一个残忍冷酷、心中充满仇恨的恶魔形象。他处心积虑地为自己遭受的侮辱和失去的爱情复仇,害死了辛德雷、林惇与伊莎贝拉,夺去了两家的所有财产,甚至还将复仇的魔爪伸向了下一代,为此不惜折磨死自己的儿子。他对凯瑟琳偏执、疯狂而至死不渝的爱情令读者动容,他因小凯蒂和哈里顿与凯瑟琳的相像之处而最终放弃了进一步的复仇,亦使读者深思人物的矛盾与人性的复杂性。
小说通过人物的梦境、当地幽灵出没的传说,以及对阴森凄凉氛围的呈现等,体现出浓烈的超自然色彩和哥特式风格,体现出激情洋溢的艺术魅力。杨苡先生译本的最后两节从洛克乌德先生的视角展开,既含蓄节制,而又令人唏嘘:
“我在靠旷野的斜坡上找那三块墓碑,不久就发现了:中间的一个是灰色的,一半埋在草里;埃德加·林惇的墓碑脚下才被草皮青苔覆盖;希刺克厉夫的确还是光秃秃的。
我在那温和的天空下面,在这三块墓碑前流连!望着飞蛾在石楠丛和兰铃花中扑飞,听着柔风在草间吹动,我纳闷有谁能想象得出在那平静的土地下面的长眠者竟会有并不平静的睡眠。”
和她笔下的人物一样,《呼啸山庄》的作者已长眠于地下一个多世纪了。如今,《呼啸山庄》的首位中文译者杨苡先生也离开了热爱她的读者们,升入了女性文学的璀璨星空。然而,包括勃朗特姐妹、杨苡先生在内的无数中外女性作家与学者留给我们的丰饶的精神文化遗产,依然葆有无尽而鲜活的生命活力,时时刻刻滋养着读者的心灵。谨以小文,纪念杨苡先生。
(作者为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