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家国情怀——三哭③

曹经沅曾在1941年赋诗给高二适，以清吴嘉纪比拟高二适，写他外冷内热的诗心：“谁谓陋轩似冰冷，穷年内热为苍生。”高二适以贾谊、唐衢自喻，除上述与贾、唐一样为国分忧外，还有另一层含义。贾谊从小刻苦学习，博览诸学百家，学成治国之策，惜遭到权臣挤压，被贬到长沙，但他时刻关心国事，不断向文帝提出治国良策，此所谓“位卑未敢忘忧国”。他提出的《治安策》为后来的西汉强盛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而他本人则从《治安策》一开篇就痛哭，一直哭到他为国而死。他是继屈原之死后又一个以泪浇心的知识分子典型。千年之后，忧郁的唐衢又把整个大唐哭得颤巍巍的。白居易说唐衢的哭不是为“口无食”，也不是为“身无衣”，而是为“忠与义”。不是因为唐衢“善哭”，而是他不得不哭。他为忠义双全惨死于乱军的段秀实、颜真卿哭，为正直的阳城被贬哭，为天下的百姓哭，而且不哭则已，一哭则整个大唐都听到了。白居易从他的哭声中听到了自己的内心哭声：“不能发声哭，转作《乐府诗》。”真是知音啊，他在《与元九书》中说：“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唐衢是其中的一个。唐衢死后，白居易终于哭出声来：“何当向坟前，还君一掬泪。”老白一哭，贾岛来到唐衢墓前也忍不住大哭：“从来有恨君多哭，今日何人更哭君。”紧接着崔涂又是“韩娥绝唱唐衢哭，尽是人间第一声”。到了宋朝，历史的情形有几分相似，郁郁不得志的陆游、陈与义相继吟出“唐衢惟痛哭，庄舃正悲吟”，“欲为唐衢哭，声出且复吞”。屈原的“掩涕”在其后的历史长河中得到回应。

可是高二适的“苍生泪”又有几个能听到呢？他从北碚来到重庆城里，这不像是亡国之都，处处歌舞升平，权贵们不是想着如何抗日御辱，而是争相卖官买官，居奇敛财。轰动一时的“林世良一案”，便是病入膏肓社会的写照。孔家二小姐孔令俊利用其家庭背景，将本用于盟国运输抗日急需物资的滇湎公路，用来走私日用品、奢侈品，大发横财。高二适自重庆回来写诗直指腐败：

 旅渝一夜匆匆去

憔悴巴城满故知，如何一雨迸成泥。扰人车马宵犹热，使鬼金钱值日卑。

堆眼官资争货赂，极天笳吹警边唾。吾生不乐胡来此，一宿匆匆更语谁。

结语“更语谁”，还不要紧，更多的时候是被埋怨、忌恨，你高老夫子不跟着他们“隔江犹唱后庭花”，而说是满眼“官赂”，太不合节拍了。高二适从他们的白眼中知道自己“终然成怨蛊，好语遭忌萺”，但高二适就是高二适——“吾亦睚眦徒，迟早期必报”。针锋相对，怒眼冷视，依旧特立独行，因为他“吾不畏年侵，只怀国未报”。但这样的政治生态已经没有希望了：“只恨沮洳场，终误侯生钓。”好语为国昌，只恨知音稀，所以能得章士钊、钱问樵、林庚白、王用宾二三知己已足矣。虽苦犹乐，当泪洒泉台，如唐衢痛哭：“孤吟吾更苦，泻泪彻泉台。精神无间隔，子其知我哉。”高老夫子的痛哭又多了第二层含义——知己泪。困顿之中，他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犹如白居易之于痛哭唐衢。

（曹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