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川城区

风景是一个地方的名片。现如今，我们推崇“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风景已然为检验经济、文化的重要标识。名胜风物、人文风华，往往能成就一个地方的幸福指数与社会发展。

利川是鄂西最偏远的县市，与重庆万县毗邻，地理上有大巴山与武陵山交集。多喀斯特地貌，水系发达，“广利天下而川流不息”。古韵俨然，名胜深藏，因为多年闭塞，鲜为人知，在开放改革之后，名声渐为传扬。

初秋时节，有幸在利川大地盘桓三日。青山绿水，古道旧隘，生态人文，让人思绪联翩。

江源识珍

“青山横北郭，绿水绕东城。”山水利川，因清江的绕城穿过，灵动而丰盈。清江，长江进入湖北最早的支流，有十里画廊的美名，其源头为利川的都亭山。从西往东在城中绕了个弯，顺流而下，连接鄂西几大重镇恩施、宜昌，直奔长江。

清江有十里画廊的美名，而拜识其尊容是在利川城中。

抵达利川次日，晨雾泛起，天没有大亮，住地楼下众声喧哗，一干晨练的人们，生动活泼。大凡城市早起者，都有这样的习惯。一块绿地、一只小喇叭、树下草丛，就是一个闲适自足的世界。

或许高层声音上窜，素来对声音敏感的我，索性下楼。因昨晚到来太迟，未及看清周边状貌。这里，一条宽约百十米的小河，隐藏在闹市之中。那早起的人们是在这河道边上运动、歌舞，衣着统一，在河堤边自娱自乐。已听利川朋友说及，山水之城，清江穿城而过，眼前这河水想必就是清江。

近乎原生状态的夹岸林木，护卫一汪碧水，清江，闹中取静，平静地流着。近水的人行道上，藓苔斑斑，杂花几许，水柳拂衣，与其他水城多将人行绿道与街市平齐不同，此处绿道建在河堤居中，亲水近水，下几节台阶即可。行人不多，对岸钓者的咳嗽或可闻见，与高处喧闹的大桥通道形成反差。波平水缓，草木依依，古朴幽深，初始的清江、上游的清江，大隐隐于市，如此景象，令人难忘。

清江源

“沿波讨源”,著名的清江源头何在?史书记载，清江发源于都亭山。都亭山与齐岳山是利川两大名山，地接巴山武陵，逶施于利川境内，峰峦叠嶂，水汽淋漓，形成多处水源竞秀。清江，古时为夷水，或盐水。因为流域多有巴人居住，北边有早先的大庸国，为秦巴地带，南有蛮人聚集处，也是古盐商之道，夷水和盐水为清江之别名流传。《水经》中云，夷水“水色清，照十丈，分沙石。蜀人见澄清，因名清江也”。而《利川县志》也说，清江水，原出县西一百四十里的小山，即都亭山，东流入檀香洞，又伏流四十里，过七药山(齐岳山),东出为龙洞沟河……如今，经多方论证，包括民俗达人实地甄别，都亭山现有一块偌大巨石标识，“清江源”赫然耸现，成为共识，探源寻流，为不少游者青睐。

利川的山水丰茂，都亭山下、齐岳山麓，为江源涵养地。这里海拔千八百米，潺潺泉流，终年不竭。那天，先后来到星斗山、福宝山风景区，绿水青山，一路同行，而对清江源头自是一路期盼。

佛宝山景区

在福宝山生态公园，从高处下行，葱郁的林莽，陡直的栈道步步惊奇，说是有高负氧离子，人不觉累。扶着曲虬盘错的藤萝，下得百十米的河沟，回头抬眼，有数个瀑布如白练悬挂密林深处，其中被认为是瀑布之首的，呈三叠状，轰然奔涌，飞溅落下，声震四方。水自天外来，山壑葱绿，神韵十足。山坳中一潭浅水，透绿剔亮，倒映出山峦姿态，青苔茵菌，河石斑斓，矿物质的养分，成全了河潭石的不同色泽。汩汩清流在这里团转之后，直奔河谷低凹而去，汇入了清江奔腾的水势中。我惊讶的是，坐缆车回到山顶，贴着山坡树丛，无数细流从杂树中浸出，如细丝线般飘散，找不出水脉源头，真应了山有多高水便有多长之说。福宝山近邻都亭山，不是清江真正的源头，而千条万缕，聚众归一，有了这方充沛清澈的水源。清江，水清之江，名副其实。关于江河之源，业内有所谓“河源唯长，水量唯大”之说，庶几可为清江之源注解。

源头活水，遂成了长河大江的生命能量。清江被认为是长江第二大支流，也是土家儿女的母亲河。“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诗意的江河，与风景关联，与艺术结缘，成唯美意象。唐人笔下的江与山，是一片旷野苍茫的江河之景，而这清江源头初始的江水发端，我们看到的是，涓涓细流汇聚，水系的丰沛细腻，林木植被的密匝柔情，温柔、深幽、曲折，是它留给人类的观赏维度，因了上游水源地的民众悉心保护、封山育林、退耕还林，成为生态的保护神，才有了这方山水的清洁，有了对水质、空气要求特别的各类植物的生长。

也是福宝山下的一个山坳，一方水塘，绿植幽然，浮萍类的圆形植物，大小不一。主人指问让大家猜是什么，即有应和，是浮萍、荷莲、水葫芦，不一而足。主人捞上一团，秋阳晚照下，毛茸茸的细梗，吊出一支船形叶片，嫩亮柔滑，说这就是我们都曾品尝过的纯菜。谁也没有想到，江南水乡的盘中鲜，在山野林地也可得见，也没有想到，深藏叶片下的是莼菜。听介绍，莼菜为水草类，多在长江下游湖泊中生长，西湖、太湖为多产区，近年因水质原因，质量和产量都受影响，渐向同纬度的江河源头、山溪泉边“迁移”。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国际友人新西兰人艾黎在利川发现了野生莼菜，向有关部门推荐。三十年前，中央电视台做了专题片，“利川莼”走向了大众视野，并获得国家质量认定证书。因为对水质要求高，温度和气候、土质和肥养直接关系它的品质。利川几个种植点多在海拔千余米以上，天然充足的水源、腐殖层的酸性土质，便于其生长。二○○四年，这里开始大量种植，到近年已有数百亩面积。因是娇嫩植物，与其说是种，不如说是养，因其对自然环境要求高，也因为人工基因改良难度大，从东部水乡“移民”到了西部山乡，这一变化，令人感叹。小小植物，恰如生态的试纸，把利川优良的生态测试了出来。生态向好的利川，水乡的珍味落户大山的江河之源，是幸事、喜事，为清江源的大美，增添了新内涵。

老树精灵

水利万物，泽被众生。大自然的生命，得益于水的滋润，水的恩赐。大江流日月——流出了生命，也流出了历史。

这是常理，也因为一棵大树，一株可进入历史的大树，生发出更多联想。

这是一个熟悉而陌生的树种，在我们的知识储备中，或许知道这个名词：水杉。就因为它，鄂西这个山区小城利川，与生态结缘，有了故事。

这不是一般的水杉，因而是陌生之树。

这是一株六百六十年的长寿水杉。风雨六百载，见证了古盐道上的云卷云舒，见证了土家儿女的生活过往，见证了清江水源区的历史变化，它是如今这土地上的生命之尊、精灵老树，也是世上仅存的高龄水杉老者。据说，水杉有多种，江南水乡的多为池杉，根据叶片、根茎及对土地的适应加区分。

在利川谋道镇水杉公园里，她独立关地，展臂苍穹，历经磨砺，生命强劲，风霜雨雪洗礼过、雷电虫害侵袭过，不曾匍匐、不曾退让，如今，她仍以伟岸之驱屹立于曾经的兵道商路——谋道镇。

谋道苏马荡

谋道，一座一千七百多年的古镇，在晋代就有建制，后几经易名，民国时期改为现名，其古雅玄妙可作多解，而谋略寻道，望文生义，或为一解。这里，高山深壑，峡谷绝壁，溶洞幽深，林莽蛮荒，是土家儿女世代聚居地，当年的盐商古道上，演绎过土司纷争、族群争斗、兵匪之祸，关隘阻隔，行路之难，可想而知。于是，谋道前行，谋道求变，寄怀遥深。

而这样一棵逾六百六十年风云的大树，安详地生长于此，根部虽裸露树体，瘦骨嶙峋，却是枝叶繁茂，生机蓬勃。老古水杉、老古镇，相得益彰，她像是一位老者，与天地对话，与时间对话。

时间已过七十多年，一九四一年初，原中央大学教授干铎过谋道，不经意发现一落叶大乔木，被认为是灭绝于世的树中活化石水杉，因为不能确定，带回研究。后历经多人实地搜集、甄别、研判——一九四一年万县高农的杨隆兴，一九四三年到谋道东山采集到树种标本的原中央林业实验室王战，两年后原中央大学森林学系教授郑万钧、原北平静生生物调查所所长胡先骕等人，先后在利川踏访取样、研究考察，得出了谋道的这株奇树是一亿多年前白垩纪时期孑遗植物水杉的结论。先骐与郑万钧发表论文，确认在中国利川发杉的结论。一九四八年，著名的生物学家胡先骕与郑万钧发表论文，确认在中国利川发现“活生生的水杉树”，引起了轰动，被当作二十世纪植物学界重要发现，当年邮电部门特为此发行邮票。据记载，这古老的活化石曾在北半球，包括北极一带生长，后南移，到第四纪冰川时被认为已灭绝，在欧洲、北美和东亚，从白垩纪地层中发现过水杉化石。此次原树种的发现，“被当作大事件，震动学界，对研究植物生态、气候地理、种子细胞等，意义重大”。

有记载，当年由干铎、王战等人最早发现的三棵水杉，高达三十余米。历经七十多年，眼前的这棵老神树是否就是当年的其中一棵，不得而知。

水杉王

一围红布护腰，缠绕在胸径达两米四八的树身上，十分醒目，是为了维护树的形态，还是保护她讨个吉祥?红布虽有些显眼，却也是好心的祈福，是对历经风雨的老者的致敬。树上镶嵌铭牌，周围围上栅栏，还有正在建设的水杉公园、博物馆，保护这个国宝级的世上珍品，人们尽心竭力。那高达三十五米的树巅，冠幅有二十二米，唯有仰视，才见其高。听闻关于它的生命史，面对一级保护植物，心存敬意，唯默默祝福。

几十年来，水杉自利川山中发现，被引种到世界近五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同时也当作珍贵礼品，参加外事活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国家曾把“一号水杉”母树种子赠送英国、朝鲜、阿尔巴尼亚等国。一九七八年，邓小平访问尼泊尔，在皇家植物园种下中国水杉。近年，它被当作园林绿化和行道街景的优质品种，成为多个城市的市树。水杉品种有五六个，分为池杉、羽杉、柳杉等，不同树种的质量和习性、栽培方法不同，无性栽培最为优良。谋道这株老树，至今仍是无性培育后代最好的母本，多年来，已成功地“养育”了众多后代。

在利川看水杉，了解大自然中的活化石，是开眼界的事。之前，曾跋涉半日，山路弯弯，在深山老林里的利川小河镇，沿河沟小溪来到水杉公园。绿草茵茵、水汽氤氲的草坪上，数百棵高大的水杉树排列如仪，阳光洒在绿嫩叶片上，形成淡淡的水墨景象。水杉林里但凡大者，都有无性繁殖的牌子高挂。树林下，水杉研究者老范为大家启蒙，优质树种多为无性栽植，直接从母体上移植，不受外界基因影响，是纯正嫡传，养育高贵的后代，所以选优良的母体，是水杉优生的先决条件。

本来被这长途跋涉所累，因了养眼的绿、清新的空气，一路烦恼消解殆尽。养在深闺的这片水杉树群，大小相宜，少女似的容貌，怎么看怎么顺眼。它们多是亭亭玉立，左右间距适中，叶呈羽毛状，绿嫩鹅黄，高达二三十米，树干树枝直挺、顾长，在一个周遭水汽淋漓、绿生生的草场湿地，既高大伟岸，也生动可爱。树旁立有图片展板，各方要人的关注故事，最早发现者之一、植物学家胡先骕披载于《人民日报》上的长诗《水杉歌》的影印件，引人注目。

在往返途中，水杉行家老范几次提到，这一带山沟边，有野生的古老水杉。忽然，他手指前面，说那里有一棵，大家没来得反应，他又说那棵也是。一路行进，他至少说到十数棵，让我们得以在车中远观那些已调查备案的利川古水杉。现已查明，百年以上古树，利川有五千六百三十棵，多集中在星斗山小河一带，每一棵都挂上了数据身份牌。听说前面就有几棵老树，但车子在崎岖的山路拐出去好远，遗憾地与野生老树擦肩而去 ，只能在那幽深的绿植丛中，辨识古老水杉的轮廓。为了弥补遗憾，后来专访了水杉公园，参观高龄水杉老树。车行两个半天，都是听老范关于水杉，关于星斗山、齐岳山、福宝山的生态，关于胡先骕、王战等人发现水杉的故事。有这样的植物达人、生态达人，国宝水杉有幸，利川的山水自然有福。

南坪香淹坝

边地山城、风水之地，是能生长一些珍异物种的。此地北上百余公里的秦巴山南，郧西的竹溪，就有野生金丝楠木群落，当年为清时皇上的龙床用材，也是清光绪年故宫失火后的补救木材；同样，此地西南的重庆酉阳，乌江畔的三罾乡，也发现了金丝楠木群，有一棵千年老树为存世奇葩，偌大的楠木群，形成壮观之象，名重四方，为全国仅见。这两地有幸近期造访，大树生长的环境、人文相谐的故事，让人难忘。鄂西渝东、秦巴蜀地，山水相连，风水相像，土家巴人是这里的共有民族。《水经注》说，这里“地密恶蛮，不可轻至”。闭塞而原始，“祸兮福所倚”,倒为自然物种的天然生长，创造了原生优势。

日月精华，天地灵秀。无论是竹溪、酉阳还是利川，那些珍稀的植物是遗世至宝，是上苍的厚爱，也成就了一个地方幽深的人文风华。（王必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