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江边有座村子，不大却凝聚了中国近代史的诸多“符号”，民族融合，中外战争，家国情仇……这些重大叙事主题在这里“爆发”，三百年来，让人对它有一种别样情愫，它就是距闽江出海口不远的长乐琴江满族村。

“琴剑浮沉秋水白”，这是清代琴江人唐以梁的诗句。流经的这段闽江宛如一把古琴，故得名琴江。江中原有琴屿和剑屿，相传它们是郑和下西洋船队转舵出海，在此失落的琴与剑化成。剑胆琴心，冥冥之中，琴与剑也便成为这块地域的基因密码。恰如陆游诗曰：“流尘冉冉琴谁鼓，渍血斑斑剑不磨。俱是人间感怀事，岂无壮士为悲歌？”

姜亮 摄

琴江满族村村域总面积0.6平方公里，总人口400余人。300年前它是水师旗营。清雍正六年（1728年），镇闽将军阿尔赛奏请朝廷从镶黄、正白、镶白、正蓝老四旗中抽调513名官兵携家眷约千人进驻，围地筑城，建立“福州三江口水师旗营”。它是当时全国沿海四大水师旗营之一，比马尾的福建水师还早151年。经繁衍生息，鼎盛时有三四千人。今天它已成为“中国历史文化名村”。

走在村中，看着旗人街高檐阔屏的老建筑，我常常处于“失语”状态，在这个福建省唯一的满族聚居村，很多房屋匾额和对联都用满文写成。街巷纵横交错，时而相通，时而相闭，如入迷阵。据说当初旗营基地筑有五米高的围墙，分东南西北四个城门，以炮山、火药库、钟楼为中心，五百间兵房、十二条街，组成一个太极八卦图，整个营地呈“回”字形。街道交错迂回，人在其中，不易找到出口。

军事城堡与民居村落相结合的功能特点，让这里的生活与战斗融为一体。正如“六离门”，也就是每家中间大门都装有的半人高横隔门。闽剧《六离门》说，明朝蓟辽总督洪承畴兵败降清，被委以江南总经略后回乡探亲，洪母和妻女耻其叛明，痛其失节，不准他进屋相见。但又囿于亲情，就在门口设一道横隔板，让他隔门听训，所谓“六亲不认，众叛亲离”。后来横隔板演变为横隔门，因此得名“六离门”。

民房建筑结构——六离门 资料图

在这里，气节是家庭的颜面。那时候，家中长者在儿孙当兵时，必在六离门前郑重嘱咐：“若投降或当逃兵就不要回来，家里就当没有你这个人！”这里的家训就是“永不投降”。但这扇横隔门又有生活的烟火气，类似屏风和高门槛，与外界打通，又保护隐私和安全。琴江当地人也称之为“定心门”“第喜门”，未嫁女可偷偷在门后瞧瞧路过的心上人；有及第、升官、婚嫁等重大喜事，就打开这门——它是家的象征，搬家是要带走的。

南瓜饽饽

北人南迁，故土难忘。他们的祖先来自辽东长白山一带，口味习惯一直未变，那是故乡的滋味。汤圆、麻团、馄饨、饺子、福临糕、夹糖糕、虾饼、烤炉饼、旱面饺、马蹄糕、地瓜饺等等，还有小孩爱吃的糖通、路路通、麦芽散、夹心糖烧饼等，都曾在街头巷尾叫卖。逢年过节，北方的馄饨、南瓜饽饽、虾酥等，家家户户都会把它端上桌。还有一项好玩的游艺活动——琴江台阁，也伴随着他们来到这里，至今已有200多年历史。

这是一种独特的凌空表演形式，一人站在一米高的台子上，平伸手臂，用一只手“托”着另一人，另一只手托着花瓶，花瓶上还“站”着一个人，而这三人还都是孩子，真是令人叫绝。他们手持花篮，一边“天女散花”，一边360度旋转。传承人张建海说，台阁最初起源于古代“百戏”高杆技艺，借助隐形的“铁机”造型，在人抬着的或轱辘板车撑载的会转动的小舞台上，小演员走动演出，故又称“抬阁”。每次演出，都用“旗下话”演唱，所使用音乐为东北一种地方小调，俗称“台阁曲”。

“旗下话”今天已濒临失传。它是清代北京官话和满语词汇，甚至与福州话相混杂而成的一种琴江方言，没有文字记载，而是口耳相传。随着村中老人的零落，年轻一代几乎无人懂得说“旗下话”

1866年，中国第一所近代海军学校福建船政学堂创办，琴江水师旗营中的年轻人也纷纷报考，成为中国海军的栋梁之材。作为清代最重要的海军基地，安营建寨在琴江的水师旗营，负有镇守海疆、保卫八闽的重任，它面临血与火的重大考验。“将军行辕”始建于清雍正七年（1729年），与一般房屋坐北朝南不同，它是坐南朝北，以此表达思念北方故土。它是“福州三江口水师旗营”最高指挥机关，曾经这里颇为热闹：驻闽将军每年视察水师操演，旗营官员公议大事，兵士急来报禀……在将军行辕的一角，一棵老榕沧桑的身躯大半陷入墙中，化成古墙一部分。当你仰起头，才发现它有着气势磅礴的生机，风雨化为浓荫，庇护着一方天地，一方岁月。它与将军行辕一同“种”下，站在这里已经三百年了。它目睹了琴江水师旗营的昨天、今天，一定还有明天。

清代琴江文人在月夜作诗，有两句甚好，“耳边似觉琴音奏，韵出空江听水流”“无弦琴韵听模糊，皓月清流入画图”。琴江，总让人会隐约听到古琴声，在水流激荡中，天宇间还有琴与剑交碰的铿锵回响。琴，情也。在琴江细心聆听，那里有慷慨悲情，有故园思情，有壮士豪情，有茫茫惘情……江水悠悠，琴音袅袅，情亦何堪。

离开的时候，回首，一棵龙眼树寂寞地立于村口，与我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