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军君

多年后重读《诗经·小雅·鹤鸣》，禁不住哑然失笑，在文人写下的诗歌篇章中，往往喜欢虚构一个心灵的乌托邦，使自己忧患的意识、郁闷的心绪有一个安放的地方。

诗歌是什么？人类生命情感最幽深的文学表达。

在整部《诗经》中，《鹤鸣》真的如“鹤”，它很显眼，在写法上标新立异，独树一帜。我说的是诗歌的风骨。艺术水准达到逸品。

就诗论诗，《鹤鸣》就是一首山水田园诗。而我更关心它的诗歌属性，比如修辞，比如格调，比如创作手法。先说点直观的。直观的东西简单，摆在明面上，一目了然，很容易说清楚。整部《诗经》几乎清一色的四字句，尤其是《小雅》，它是文人们的创作，宫廷里头专门演唱给天子听的。按说，它的歌词更应该讲究，讲究的标志之一就是句子整饬。《鹤鸣》偏不，它反其道而行之，起首就是一个五字句。依照歌词的创作体例，第二章开头同样也采用了一个五字句。千万不要小看这种变化。要知道古人惜字如金。《鹤鸣》在创作手法上还有一个鲜明的变化，《诗经》一般是两句或者四句一个意思，《鹤鸣》不是，它一反常规，在两章中，第五六七句，使用了极为罕见的三句表达一个意思。

这是重要的。这样的写法，一来它打破了四字句式的拘谨，使句子变得开阔，自由，同时，拓宽了句子的容量，使诗歌在表现形式上变得生动、活泛。句子的容量就是诗歌的体量。

“鹤鸣于九皋”，这个句型确定的诗歌“两字节奏”，以及“XX于XX”的句式，终于为以后屈原的“骚体”，“XXX兮XXX”句式，再后来的“五·七言”诗体的形成和发展做好了先天的文学准备。

这首诗开头写的动静很大，气场很足，劈面一声清越的鹤鸣，声音高亮，先声夺人，传到了旷野。这里需要探究的是，诗人为什么写鹤，仅仅因为鹤的声音嘹亮吗？我们知道，自然界中，虎啸狮吼都是描写声音宏大的首选。这里面有几个因素，一是价值判断。古人认为鹤是禽品中最高贵的鸟，鹤的身价和声音之间有着密切的关联；二是诗歌的审美韵致。一首诗在选景造景和营造氛围上具有高度一致性。诗的后面写到鱼，写到树，写到石头。它们恬静。而鹤是一种闲适的鸟，它的声音嘹亮，但是音质清啸，具有山野之气，而不是老虎狮子一类音质啸杀。三是文化。早在商代，鹤就被认作是灵异仙物。隋朝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记载，上古尧舜时代，九皋山仙鹤长鸣，商代盘庚时期的宰相胡昭，年老隐居在这个地方，清修养生乐道妙法。成书于晋的《崔豹·古今注》中说，鹤活一千年变苍，活三千年变黑，是玄鹤，古人称鹤是仙鹤。结合全诗来看，《鹤鸣》起手写鹤，其手段实在是高妙！一个鹤字写出了诗歌的境界和品质，甚至决定了诗歌的主旨。

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们知道，判断好诗有许多关键词，钟嵘说的“清”肯定是其中的一个。清的内涵是脱俗、纯正、飘逸……，“清”诗的特征是，无论是写景，还是写心理，都采取真情实感的立场，“吟咏性情”采取完全崇尚自然的态度。

《鹤鸣》第一个字就是鹤，正是“鹤”带动了整首诗作的诗思。文学常识告诉我们，在古代文学作品中，但凡写到动物，你就要十二分的留心，作者一定是深意存焉。比如蒲松龄的《狼》，比如《促织》。《促织》的故事高潮是，小促织在打败了名虫“蟹壳青”之后，天才的蒲松龄立马设置了小促织和一只公鸡的比武。结果，在人们的提心吊胆中，我们的小促织毫无悬念地一举击败公鸡。这样伟大的情节只有天才的小说家才能够创造出来。因为，小虫的天敌克星就是公鸡。而蒲松龄却偏就安排公鸡被我们的英雄小促织反噬，这是惊心动魄的。如果说，蒲松龄发明了文学的促织，那么，《鹤鸣》发明了诗歌的鹤。是鹤营造了幽深迥远、略含神秘的诗歌意境。《鹤鸣》清风俊意的意韵就这样被确定了下来。

你看它写鹤鸣多么巧妙，又是何等讲究？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第一句说鹤在九泽里叫，声音传到了远野，声音显然是横向传播的。第二句说鹤在九泽里叫，声音传到了天上，声音是向上向高处传播的。这个“鹤鸣”写的就是空间，四面八方，天上地下，写的就是情绪，心理，精神气象，还有一种风骨，疏阔清朗，清冽出尘，不染尘俗，傲岸凡间。鹤声一鸣惊人，但是，鹤身处沼泽，不显山露水，它把自己藏了起来，这种行为叫隐，有一个词专门描述鹤的这个行为，那个词语叫闲云野鹤。这两句诗看上去是写实的，实际上写意，它很抒情，一是灵性，二是自由。后来陶渊明、王维他们写的山水田园诗，还有道家的一些阴柔气质的文学作品出处就在《鹤鸣》里头。唐诗里有“云在青天水在瓶”的名句，它也是从《鹤鸣》里头化出来的，诗人李翱的名作《赠药山高僧惟俨》起手就写“练得身形似鹤形”。从诗歌史意义上说，《鹤鸣》是中国诗人构建的第一块自由精神栖息之地，也是文学史上第一块诗意栖息的心灵圣地。

接下来，诗人从听觉写到视角，依次写到鱼，大树，小树，石头。从天上到水里，再到地面，在空间设置上很有层次，可以说是笔法参差，对应的是景物的错落有致。诗人真实的创作意图就是造景，这个景就是“乐彼之园”，乐园。乐彼之园这四个字写的极好。有道家风范。你说它是写鱼之“乐”还是写人之乐？两者都写了。彼之园就是说彼园。“彼”是与“此”相对应的远指代词。“彼园”就是那个园子。看来，诗人写作时并不在现场，《鹤鸣》也就成了一个追溯式文本。回忆是对失去的召唤。回忆能带来生命愉悦，“乐彼之园”，中的“乐”在语法上是“因……而乐”，整个句子的意思就是，因那个园子而乐。这样看来，园子才是全诗眼目。园中之物生机盎然，其乐融融，而这一切景物都被清越的鹤声传向天空，天地之间再无隔绝，而是彼此应和。如此，诗人不只是栖居在大地，而是栖居在天地之间了。这是何等缥缈的气象啊！

其实，《鹤鸣》开创的不仅是后世的田园山水诗歌，它甚至在整部《诗经》中也是个异数，独领风骚，标新立异，开创了中国文学特有的与庙堂对峙的崭新的“江湖”流派，那里清风明月，一片逍遥。

而年之衰，再读《鹤鸣》，不由想起白居易的《池鹤二首》中的两句诗“低头乍恐丹砂落，晒翅常疑白雪消”。这何尝不是中国未“达”而“穷”的文人们诚惶诚恐的内心世界呢？我把诗文中的“丹砂”“白雪”摘抄出来，作了小文的标题。“临风一唳思何事，怅望青田云水遥”。惆怅的不是鹤，是所有失意的传统文人的慨叹。

编后：诗三百，《鹤鸣》为上上品，甚喜欢。本刊刊发白军君先生读《诗经》文，至此二十一篇，以此篇《丹砂白雪》为上，盖因其一气呵成、酣畅淋漓之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