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很大的梨园。十几级依山而起的梯田。雪山还在远处的蓝空下面,我们已经在这里身陷于盛开的鲜花阵中了。梨树都很高大,没有过多的修剪,都在自由舒展地生长。树干粗砺,苍老,分枝虬劲,生机勃勃,每一个枝头,就满是一簇簇繁密的花朵。少的十多二十朵,我数了最繁密的一枝,竟有八十多朵!再移步近观,那些花朵的细部就呈现在眼前。像蔷薇科的所有亲戚一样,梨花也是五出的瓣,此时,它们被阳光照耀着,格外地明亮耀眼,同时,也散发着格外浓烈的香气。香气那么浓烈,让人觉得有一层雾气萦绕在身边。又似乎是梨花的白光从密集的花团中飘逸而出,形成了隐约的光雾——花团上的白实在是太浓重了,现在,阳光来帮忙,让它们逸出一些,飘荡在空中,形成了迷离的香雾。我架好照相机,在镜头中再细细打量那些花朵。比起野桃花那薄如绢帛的花瓣来,梨花的瓣就丰腴多了,也滋润多了。是绸缎的质感。就那样,五个花瓣捧出了丝丝青碧的花蕊。每一支蕊的顶端都是一团花粉。花刚开时,花粉是红色的,两天三天后,就渐渐变成了沉着的黑色。它们在等蜂来,把它们带到另外的一朵花上,落在每一朵花最中央羞怯地低着身子的花房上。于是,奇妙的遇合发生,生命的奇迹发生。那是花的美妙性事。从此,我们可以期待秋天的果实。当然,传播花粉更有效的还有风。这大山谷地中,风是可以期待的,谷中的空气受热上升,雪山上的冷空气就下沉来填补,空气对流,这就是风。风把花粉从这一群花带到那一群花,从这几树带到另外的那几树。风不大,那些高大的树皮粗砺苍老的树干纹丝不动,虬曲黝黑的树枝却开始摇晃,枝头的花团在这花粉雾中快乐地震颤。那是生命之美,我的眼睛在相机的取景器上,手却忘记了按下快门。而我的脚下梨园的土地上满是乡亲们栽种的牡丹,此时正在抽茎,肉红色的叶芽像婴儿的小手般拳在一起,再有几场太阳,再有几场风,再有几场夜雨,那些叶子就要像手掌一样张开了。
我就这样在梨花深处几乎忘记了身在何处。
我在这里阅读自然之书。美国自然文学家约翰·巴斯勒说:“伟大的自然之书就摊放在他面前,他需要做的只是翻动书页而已。”而在此时,梨园顺着一级级黄土台地上依山而起,梨花怒放,风摇动了一切,我只是站在那里,那些书页也是由午间的谷中风一页页翻动的。
这时,风止息,一阵高潮已然过去了。
我们离开沙耳,去往另一个目的地安宁,这里也有一个藏语地名噶喇依,这个名字曾在清代乾隆年间的史料中频繁出现。那里曾是当年金川土司的一个坚固堡垒。乾隆皇帝派重兵进剿,费去十数年时间,数万条生命,才将大金川地区征服。此地面对大渡河有一块平整的土地,是肥沃的良田,如今,麦田青秀,油菜花金黄,挺拔的梨树高擎着一树树繁花点缀其间。一派平和景象。当年这片土地却浸透了对战双方数千生命的鲜血。
我不止一次来过这里,我想我应该遇见一个人。一个村子里的贤人。这个村庄中的一个老人。果然,他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们一行人了。差不多三年不见,老头子依然腰板挺直,精气旺盛。我问他带着酒没有。他笑笑,从身上掏出一个扁平的金属壶,像美国西部片中那些马上英雄必带的那种,他拧开盖递到我手上。我喝了一大口,酒辣乎乎下到胃里,又热哄哄地上攻到头上。太阳也热哄哄明晃晃地照着,立马我就感觉到了在花间嘤嘤歌唱的蜜蜂都钻到脑袋里来了。他问我酒够不够劲。我说你更有劲。他说,我看了你最新的书。这个老农民闲来无事,研究当年发生在这里的战史,并不惮烦数年如一日为游客做义务讲解。一到这里,导游们都自动躲在一边,任他引领游客了。
我们从河边的平地沿着陡峭的台阶拾级而上,台阶两边,全是过去堡垒的残墙。残墙间站满了梨树,苍老的梨树。好些树的树冠已经干枯了,在蓝空下依然展开苍劲黝黑的枝柯。而树的下半部,那些枝柯依然生气勃勃,盛放着耀眼的梨花,一路护持我们登上了那条象鼻一样伸向河岸的山梁。
如今,那些厚墙高雉的堡垒都倾圯了。废墟之上,盖了一座御碑亭。其中立着乾隆皇帝撰文题写的《御制平定金川勒铭噶喇依之碑》。义务导游带着我的同行们进了碑亭,我没有进去。我熟读过那通碑文。乾隆当然要写碑了,平定金川之役是他十大武功之一。我就是四处走走看看。我去看一种早放的野花。这丛顽强的灌木从水泥阶梯的护墙缝隙中伸展出细枝,开出了成串的花朵。这是醉鱼草科的迷蒙花。它的香气强烈,嗅闻久了,让人有迷离的感觉。我听见那位村中贤人洪亮的声音在亭子中回荡。他在讲述一场远去的战争。那些熟悉的人名地名断断续续飘到我耳中。我还是坐在那里,头顶着烈日看那丛迷蒙花。
我查过金川一地很多资料,看这满山满谷的梨树是什么时候有的。果然就在不同的书中发现一鳞半爪的线索。一本当时人的笔记讲到战前当地的物产,就说当地有叫查梨的梨树。又在后来的史料中发现,说有留下屯垦的山东籍士兵从老家带来了梨树种子,与当地的梨树嫁接后,新的梨树结果出了鸡腿形的,甜美多汁而几乎无渣的果实,因为这种新的梨树生长在雪山之下,就名为金川雪梨了。从此,这个世界上就多了一种树,一种梨树。不知是什么时候,这些新的梨树,就站满了大金川河谷,改变了这个河谷的景观。而多民族的融合也改变了这里的人文风貌。新民植育梨万树,生涯不复旧桑田。后一句引自晁补之《流民》。前一句是我编的。如此,大致能概括乾隆年间的惨烈战争后,大金川一带地方的变化吧。
当地政府有一个强烈的意图,就是把种植农业往观光方向转化。这样满山满谷的梨花,的确是一个很好的观光资源。杜甫诗:“高秋总馈贫人食,来岁还舒满眼花”,虽是写桃树,但移至梨花上,也很恰切。物以致用,先是用的,这个功能实现后,其审美性的观赏功能或许更有价值。我们这一行,就是受邀来看梨花,写梨花的。可怎么写这些开放在雄荒大野,野性而生机勃勃的梨花的确是个问题。这几天,老听人在耳边念岑参的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我心里却不满足。虽有他写得跟眼前景色一样的壮阔,但那诗到底是写雪,写唐时轮台的雪,只是用梨花作比附的。真正到古诗词中找写梨花的诗句,都是写那小山小水小园中的,到底显得过于纤巧,与我们眼见的金川梨花并不相宜:
“梨花雪压枝,莺啭柳如丝。”(温庭筠)
“梨花千树雪,柳叶万条烟。”(李白)
“梨花如静女,寂寞出春暮。”(元好问)
再有些感怀感伤时,一腔春愁,更与眼前这轰轰烈烈的花开盛景不能相配:
“梨花近寒食,近节只愁余。”(杨万里)
“梨花有思缘和叶,一树江头恼杀君。”(白居易)
我在这盛开着梨花的高山深谷中行走,只感到勃勃生机的感染,即便有些真愁或闲愁,此时,都烟消云散了。
梨树都是梨树,但有不同姿态;梨花都是梨花,却开出不同格调。何况树由人植,人群更是各各不同,金川的人民,历史将其造成了特别的族群。
树生别境,这里的雄阔的雪山大川,化育了这种接近原生状态的梨树。中国文学书写草木,尤其是散文书写,常常套用传统文化中那些托物寄情,感时伤春的熟稔路数,情景相近时,虽也恰切,却了无新意。中国的地理和文化多样性都很丰富,同一个植物在不同的生境中,自然就发生不同的情态与意涵 。所以,不看主客观的环境如何,只用主要植根于中原情境的传统审美中那些言说方式,就等于自我取消了书写的意义。日本作家永井荷风在写梅花时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他说:“我一望见梅花,心绪就一味沉浸于测试有关日本古典文学的知识当中。梅花再妍美动人,再清香四溢,我们个性的冲动却在根深蒂固的过去的权威欺压下顿然消萎。汉诗和歌跟俳句,已经一览无余地吸干了花的花香。”美国文化批评家苏珊·桑塔格也说过艺术创新的根底,就是培养新感受力。也就是说对于不同的对象,要有新的体察与认知。在这一点是,永井荷风也说过意思相近的话:“我们首先须清心静虑,以天真烂漫的崭新感动,去远眺这种全新的花朵。”
的确,如果对此种写作方式缺乏应有的警惕,那就滑入那些了无新意的套路。我看梨花,就成了我看梨花,而真正重要的是我看梨花。前一种仅仅是一种姿态。后一种,才能真正呈现出书写的对象。今天,游记体散文面临一个危机,那就是只看见姿态,却不见对象的呈现。如此这般,写与没写,其实是一样的。法国有一个批评家曾经指出,无新意的文本,造成的只是一种“意义的空转”。空转是什么意思,就是汽车引擎发动了,却不往前行进。对于文学来说,文字铺展开来,却没有发现新的东西,那就是意义的空转。
所以,我看金川的梨花既考虑结合当地山川与独特人文,同时,也注意学习植物学上那细微准确的观察。写物,首先得让物得以呈现,然后涉笔其它才有可信的依托。
还想到一点,旅游,观赏,是一个过程,一个逐渐抵达,逼近和深入的过程。这既是在内省中升华,也是地理上的逐渐接近。所以,我也愿意把如何到达的过程也写出来,这才是完整的旅游。看见之前是前往,是接近,发现之前是寻求。我愿意用这样的方式去发现一片土地,去看见大金川上那些众多而普遍的梨花。
作者 | 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