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魏和青
1997年端午前夕的一个星期六,村子西边河堤下有老人去世了。按照乡俗正在起道场,唢呐锣鼓喧天,趁着雨小了些,老人家属在河堤上“化柴”,插了几杆白旗。河里的洪水快漫到河堤与对面马路相连接的平板桥。浊流湍急,浪追着浪,飘至水面的纸钱灰烬也随浪起伏。
马路上的五名小学生,朝着河堤上热闹的场面急切张望。手里拿着刚折下的阔叶杨的枝桠,叶片像大象耳朵似的迎风呼啦啦响。马路对面的竹林里,有许多的阔叶杨,更多的是几百年的古樟,把数十亩的竹林,撑得绿云浓郁。
在古樟新老叶片相互点染映衬的树冠上,栖着振翅或瑟缩发抖的鹳鹤,振翅的是成年大鸟,它们伸开洁白的双翅,保护着刚出壳不久的幼崽。羽毛还未长齐的幼鸟,细瘦的爪子钳着树枝,惊恐地在飓风中颤抖,可怜巴巴地望着母亲。抓不住的就会掉下去,在地面上或荆棘丛中挣扎,屏息静气等待复上梢头的良机。竹林里的这些场景也像对面的热闹一样,紧紧揪住了孩子们的心。
狂风催促着滚滚浓云往桥顶上空拥挤,也像来看热闹似的,顷刻大雨倾盆。六七里上游路边的一幢竹屋,受不住狂风的肆虐,一头扎进巨浪里,充当了洪水的帮凶,平板桥被它绊垮。
村里人说,与对面相通,跨度有50余米的这些平板桥,没有哪座寿命超三年的。每年洪峰时节,洪水给村里的人们带来巨大的威胁和困扰。桥是学生们通往校园、农人走向农田的必经要道。
山雨在河上游倾盆,水在下游汇集涨高,在冲垮的平板桥段,洪峰欢快。
纵跳起伏的浪涛中,似乎有个小小的脑袋。
农人们一阵寒战,不敢再看、再想。茶余饭后吹风纳凉看月亮的汉子妇人们,不经意总绕上那个话题,然后是长久的沉寂。那时,这成了整个村庄的伤痛和噩梦,一觉醒来,总是先去摸摸睡在自己身边的娃仔还在不在。
发现娃仔不在的,惊慌失措。老婆捶醒了男人,头来不及梳,脸来不及洗,趿拉着双拖鞋在村前巷尾呼喊、问询。老远瞅见那片竹树林深处几个小身影在打闹,心里落定许多,过去斥骂几句、嘱咐几句,也就兀自回家去。
娃仔们在竹树林里玩,大人们就不必劳神,那里面安全,是他们的乐园。
春天里,竹叶蓬蓬,株株壮竹,扭动着丰盈的身躯。泥土里,有个尖尖的黄绿的小脑袋,撑裂了地面——笋儿冒芽了。娃仔们分外细心,上学放学,打竹树林里经过,见到挂着晨露或披着夕晖的笋宝宝,都会绕开走,生怕踩着了它们。
轻风吹拂,试飞而又忘情卖弄的小鹳鹤,失足落向竹梢,还未抓稳的,干脆跌落到开了柔枝丫的“笋宝宝”和娃仔们中间,稍稍定神便仓皇失措,连走带飞逃遁,钻入了一片嫩叶的荆丛。那未长齐羽毛的红身子上,被老刺划拉出一道道白纹。娃仔们从古树底下,捡起母鸟喂食掉落的蚯蚓泥鳅,挂在离幼鸟不远的矮树枝上。只是见他们靠近,雏鸟又是一阵连跑带飞。
暑假,竹树林是个避暑的好去处。
做完作业,娃仔们相约,寻来几根箩绳,几根绿藤条,缠缠绕绕,在两三株距离合适的竹子之间,悬起吊床。躺在里面看书,猜谜语,看树顶上刚长大的鸟。有娃们想去看看那些长大了的鸟,于是爬上竹,向树冠靠近。越爬越高,快到了竹梢时,竹子慢慢地弯了腰,把紧紧抓住它的娃娃又轻轻地放到了地面上,大鸟还是高不可及。
又有娃仔从地里挖来几只硕大的红薯,他们忙碌起来。在竹疏树远的地方,搭起了烤红薯的灶。先用瓦片尖石硬枝桠,在沙软的地上挖一个坑,红薯放进去,表面盖些枯枝点火。拾柴的拾柴,吹火的鼓圆了腮帮子,放哨的放哨。年龄小的盯住火苗,鼻孔翕动——闻香。
晚上竹树林里是不敢去的,虽然那里凉快,但有猫头鹰在里面低嚎。村里相传,在祖辈童年时候,竹树林里的树,密麻到四季见不到阳光。飓风来时,叶冠涌动,似乎要漂浮起整座村庄。这种说法加重了它的诡诈复杂性。
还说当年有个地主老财的儿子,想去里面探个究竟。他拎灯笼在前面开路,数条壮汉持刀棍相随。大树们长相狰狞古怪,躯干上黑洞密布,那里有绿莹莹的眼睛在闪光。倏起风,少爷手里的灯笼徐徐升空,壮汉们抛刀弃棍夺路而逃。少爷瘫倒在地,自此高烧不退,方圆五十里的郎中望闻问切都无济于事。于是,家人烧香焚纸,敲锣打鼓折腾好几天,少爷才逐渐恢复平静。
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开掘,树竹稀疏了许多。但晚上,娃们只敢浮想联翩。
树叶是不是被蝉鸣吵烦了?烦到变了颜色。本是翠绿青葱,渐渐地被染上黄边褐斑。于是,娃仔们就掰下长而韧的竹枝条来。去了叶和枯枝,挽个碗口大的圈,绑缚在一根长竹竿上,先去套几层在屋角摆八卦阵的黑蜘蛛或树杈间花蜘蛛织成的网,将网绕在竹圈内,然后就往蝉鸣最热闹的地段奔去。他们把抓来的知了,用细绳缚了后腿,在竹树林里、河堤上放飞。
桥那边学校里的老师带着念初中的大娃仔,每人背个画夹,跨过断桥上新竖起的“跳桩”(比水面高、一字儿排开的石桩),到河这边来了。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坐在河堤下的草皮上,画着靠近河堤的竹树林,还有竹林里灵动跳脱的孩子。羊羔们不再打斗,撒着欢儿来嗅学生娃的画纸,向稚气尚未脱尽的娃仔们亲昵。
“这一切太美了,秋天是支五彩的笔。”一个瘦瘦的老师说。
断桥下,因怕跳桩打滑的几个汉子,挑着百十斤重的谷子,趟着齐腿深的水过河。身后跟着的母牛带着牛崽,边试探着水深边缓慢挪步。小牛惊恐不已,急浪令它寸步难行。
瘦老师的眼里写满了惆怅。
哗呼哗呼,又起风了。像是竹棍疾速划过深水一样响,打远处看,常青的竹树林绿云涌动。鹳鹤被吹乱了羽毛,伸展拍打着翅膀维持身体平衡。又一根枯枝或生脆的青枝被风折断,向低矮处翻滚。
冬天来了。
几天几夜的雪花叠加在树梢。一些干脆的枝丫,无法承受负荷,“嘎嘣”脆裂声此起彼伏。断枝碎雪又倾向早被压弯了的竹,又是一阵脆响,竹断了。娃仔们慌了,这些是春天里看着长大的嫩竹呀。他们不顾寒冷,纷纷钻进竹树林,抱住光洁冰凉的竹干,狠命地摇动,似乎要唤醒奄奄一息的它们。雪被摇落,弯竹极速弹直身躯。
天渐开,娃仔们把树上落下来的干枝和散了架的鸟窝收集起来,在残雪未融的竹树林里生起了熊熊的火。不是烤红薯,是要给竹子们生生暖气,让它们在冰冷里恢复生机。日复一日,火苗儿忽闪,烟熏出了娃仔的眼泪,舔出了石缝里一丛报春花,一尾四脚蛇贼一样地闪过。刮的风不再凌寒,一年一年的笋宝宝又要冒芽了,娃仔们想。
村里却商量,要把这片竹树林砍掉。
河堤和马路之间要修大桥。上面拨款不够,村领导商定把竹树林砍掉,地用来卖钱,补贴修桥。
在家里的小娃仔,眼泪巴巴不再出门;在城里念书的娃仔,回去看见满目的竹蔸树桩站在那里发呆。到我回家时,看见的则是一排排刚盖的新房,和络绎不绝满载水泥进出的车辆。那马路与河堤间的大桥上,娃仔们背着书包在上面嬉戏打闹,乡民赶着牛安详地走过。
那些大人们的伤痛和噩梦,随着大桥的建成,已消失殆尽,而娃仔们的那片新的竹林童年乐园,似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