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志文 彭业忠

八面山高两头尖，两头尖尖像只船；

西边下去是重庆，东边下来是湖南。

八面山高像只船，龙脉吊下鲁碧潭；

鲁碧潭里好洗澡，燕子洞里好歇凉。

这是一首以龙山县里耶镇为中心的湘鄂渝边区，流传甚广、深入民心的山歌。

在武陵山腹地，酉水河绕过八面山最南端后，突然转向东流，穿过里耶盆地。鲁碧潭就位于里耶盆地龙山县里耶镇大板东汉古城遗址与保靖县清水坪镇魏家寨西汉古城遗址之间的酉水河段，与里耶古城遗址、麦茶战国墓群相邻，是沅水最大支流——酉水河中游河段一个神秘的深潭。清代，鲁碧潭是绿营兵基层组织鲁碧潭汛的驻地。

《里耶古镇》（湘西州政协文史委主编，下同）“鲁碧潭”（彭民村撰）一文记载：在湘鄂川黔边区，当时土司各据一方，里耶则成为各土司互相残杀并吞的弹丸之地。溪州土司坐在老司城，对于边缘地区鞭长莫及。每当酉阳土司前来进犯，虽每次各亭舍把奋起抵抗，但十有八九都败在酉阳土司手里，人民难以生存。但里耶人不服输，双且彭明奇，那咱杨志义、麦茶彭金遂（应为彭君绪）等带领土丁反抗。结果酉阳土司失利，败退酉阳。彭明奇等乘胜追击。酉阳土司承认互立条约，永不相犯，并踏踩疆界，定界龙岩。以东为溪州地，以西为酉阳地，又立界碑于龙岩。后来酉阳土司违约，悄悄前移其碑。当越界后，又被还原位，这样数次，酉阳土司索性将其界碑晚上悄悄掷于鲁碧潭底。彭明奇潜水于潭底把碑捞出，立于原来的位置。酉阳土司知道后说：“溪州人历害，能把深潭内的碑捞出来。”也自知理短，方才善罢甘休。至今，湖南与重庆的界址仍定在这里。当地土家族人民为颂扬本民族英雄，将此潭命名为“鲁碧泽碰”。

“鲁碧潭”一文虽然记载了“鲁碧潭”地名的含义、得名的时间及原因，但不十分准确，特别是对“鲁碧潭”地域历史变化没有涉及，需要进一步考证。

一、“鲁碧潭”含义考

“鲁碧潭”是一个古老的土家语地名，原名“鲁碧泽碰”，是土家语的汉字记音。里耶当地懂土家语的长者说，土家语称“捞”为“鲁”，称“碑”为“碧”，称“水”为“泽”，称“潭”为“碰”，“鲁碧泽碰”意即“捞碑水潭”。后人记录这个地名时，将“泽碰”译成了汉语“潭”，保留了“鲁碧”土家语汉字记音，“鲁碧泽碰”就演变为现在的“鲁碧潭”，译成汉语即“捞碑潭”。

“鲁碧潭”地名中的“碑”是指明正德十五年（公元1520年）立在今里耶镇龙岩村的界碑。最初是大喇巡检司与酉阳宣慰司的界碑，永顺宣慰司占有鲁碧潭后就变成永顺宣慰司与酉阳宣慰司的界碑。但此界碑并不是永顺宣慰司与酉阳宣慰司所立，而是明中央政府派人立的。

《龙山县志》（光绪）：正德十四年（1519年），因保靖宣慰司彭翰与惠兄弟争地冲突，相互讦奏。十五年（1520年），钦委郡御使吴廷举亲自踏勘，断以溪水七十二条四至界限归彭惠管理。勒立石碑于喇竹口、金斗山，永杜争端。其地东至史禹山与永顺分岭为界；南至大河与保靖分江为界；西至龙崖洞、八面山，抵酉阳司界；北至红崖河抵永顺司界，大小一百有七寨，额拨秋粮五十石，编设军民十二甲，以惠自请，改其地隶辰州。

上述记载说明，明正德十五年（公元1520年）以前，今龙山县南部包括八面山、里耶、大板上、鲁碧潭、长潭、岩冲、比耳、内溪、隆头、咱果坪等地和今保靖县西北部的清水平、比耳、隆头等地属保靖宣慰司两江口长官司辖地。由于保靖宣慰与其下辖的两江口长官司长期内斗，争地仇杀，引起地方不宁，明中央政府采取措施，以酉水河为界将两江口长官司从保靖宣司分离出来，设立大喇巡检司隶辰州府，在“喇竹口”“金斗山”立下石碑明确了大喇巡检司东、南、西、北四至界限。

“喇竹口”位于洗车河与酉水河交汇处，是大喇巡检司治所所在地，现在叫大喇司，原属龙山县隆头镇大喇司村，现属龙山县苗儿滩镇光明村。“金斗山”是喇竹口附近的一座山。《龙山县志》（光绪）“地舆”：“金斗山，在县南二百里隆头镇北岸。”显然，喇竹口、金斗山是大喇巡检司的中心地带，所立石碑不是界碑，而是记载大喇巡检司四至界限内容的石碑。

明正德十五年（公元1520年）除了在喇竹口、金斗山各立了一块石碑外，还立了三块界碑（因南边与保靖宣慰司以酉水河中心线为界，不需立界碑）。《龙山县志》（光绪）对三块界碑记载十分清楚，东边的界碑立在“史禹山”上，北边的界碑立“红崖河”，即今红岩溪镇永龙界，与永顺宣慰司分岭为界，西边的界碑立在八面山南端山麓靠近酉水河边的“龙崖洞”（因八面山西边是绝壁，以山为界）”，即今里耶镇大板社区龙岩，具体界碑地址在龙岩三叉溪的溪沟边，溪沟西边为酉阳宣慰司，溪沟东边为大喇巡检司。

二、“鲁碧潭”得名的原因及时间分析

“鲁碧潭”是一个人文类地名，其得名应和酉阳宣慰司与永顺宣慰司、大喇巡检司争夺鲁碧潭有关。

明清时期，土司最高行政长官虽然都是由中央政府任命的，但各土司随着势力强弱变化转移，在边界地带经常发生争地仇杀。

《酉阳直隶州总志》（同治版）:“后溪河即酉水也，发源于湖北宣恩县之东门关下，流经……又数里至石堤司……又下历水坝、牛屎滩至烂泥湾、张家坝入湖南保靖县界，有客寨水来注之，又下八里至鲁碧潭，志云鲁碧潭洞也，又下至岩板司，须弥峡水注后载沟沙湖溪诸水注之，又下经新寨、比耳(土司时，界止此)，至小凤滩又下经尖岩峰至龙山之龙头司”。“又下经新寨、比耳(土司时，界止此)”说明酉阳宣慰司曾经把疆域东扩至今天里耶镇新寨、比耳一带，占据了鲁碧潭、龙岩、里耶、麦茶、新寨、比耳等地，大喇巡检司疆域向东退缩。

明朝中后期，永顺宣慰司进入强盛时期，大喇巡检司联合永顺宣慰司攻打酉阳宣慰司，永顺宣慰司又将边界推至鲁碧潭、龙岩、八面山、明溪（即今龙山县桂塘坝）一线，原明中央政府立于龙岩的大喇巡检司与酉阳宣慰司的界碑就变成永顺宣慰司与酉阳宣慰司的界碑，双方经常在交界地带发生争地仇杀。

酉阳宣慰司与永顺宣慰司争地仇杀，明朝中央档案中有记载。《处理永顺、酉阳土司争地仇杀案残稿》（《明清史料辛编》）：“得酉阳、永顺之仇杀也，其先始于永顺之恃强而强，取酉阳之地，如椒园、玉木冲、明溪、颇答湖、鲁碧潭皆侵而有之，酉阳之卸怨非一日矣，乘□□復以求旧界，固其情也”。《为黔省永顺酉阳二司盟结事宜事（题稿）》（《中国明朝档案总汇（47卷）》）：崇祯五年（1632年）三月十三日，彭元锦因内乱被杀于钓矶庄，彭弘澍未承袭，政局不稳，酉阳土司冉天麟乘机攻入颇答湖、张思、明溪（今桂塘坝）、金线湖（今咱果乡金线湖）、乍过坪（今咱果坪）、鲁碧潭等地，保靖土司彭象乾攻占迟茄叔、加热、下补亚、大剌等地。

酉阳宣慰司与永顺宣慰司争地仇杀，民间家谱、墓葬碑文上也有记载。清道光叶家寨（今龙山县苗儿滩镇叶家寨）叶尚谨夫妇墓碑文记载：“秀山边冉土司，强争八面山口，屡次犯境，猛蝎难当。我祖设计，大破冉兵。”（《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金石通纂》田仁利校点编著）“八面山口”即指今八面山南端山麓的龙岩、湾塘、大板。《里耶打火溪（即打虎溪）田氏宗谱》记载：“田江田泉田静率带人马抵抗贵苗及川苗血战于龙岩、鲁碧潭，打垮二苗，杀得血水成河，保卫我地平安”。《岩冲彭氏族谱备旨》记载：“正德五年（1510年），惠公（即大喇巡检司土舍彭惠）溯酉水而上至岩冲船戈湖屯兵，协助明辅公（即永顺宣慰司宣慰彭明辅）阻击川东冉苗（即酉阳宣慰司冉氏）犯境，并定居其地以填实地方。”

《酉黔冉氏家谱》：兴邦祖袭职后，以稳定政局，时在酉阳东后溪地彭氏土酋乱，公举兵平定，直抵八面山下，和湖广永顺彭土司划定疆域于今为界。《酉黔何氏宗谱》记载，何仲现，职居九军，奉宣抚于明嘉靖二十四年（1545年），与永顺同争占川楚交界地鲁碧潭、麦甲寨（今里耶麦茶）、黄泥塘等处，川楚会勘时，正值隆冬瑞雪纷飞延期不能勘定，当荆南道大人以雪为题吟诗论才。何仲现将雪景速作诗曰：“轻纤似鹅毛，颠狂如柳絮。有天无日头，白占人田地。”荆南道大人见其诗才敏捷，毋庸令审其界，定显系楚民，侵占可知，即将此界断给川省会界管业。

永顺宣慰司与酉阳宣慰司争地的焦点在于争夺鲁碧潭，争斗时间持续了一百多年，两者多次闹到明朝中央政府，朝庭多次派川楚两省委官到里耶会勘，盘顺安抚司（即湖北卯洞土司）安抚向位从中调停和解。《为调处永宁（应为永顺）酉阳二司因争鲁碧潭等地争执问题的题稿》（《中国明朝档案总汇（101卷）》）：“椒园、玉木冲、明溪、颇答湖已凭安抚向位议愿退还，唯鲁碧潭久假不归宁为闲田等语。又到永宁（应为永顺）李耶（即里耶）寨唤集永司舍把黄裳、彭永翘等审问，据称鲁碧潭管业多年必不以寸土让人，唯椒园等地久已荒芜两不招种以为闲田……细察舆情，此地曾争于嘉靖(公元1522年-1566年)万历年间(1573年-1620年)，虽经剖断，犹强弱转移计，惟断入朝庭”。

《为黔省永顺酉阳二司盟结事宜事（题稿）》（《中国明朝档案总汇（47卷）》）记载，崇祯八年（1635年）七月初三至初六重庆移行通判杨冠南到车必洞、鲁碧潭、里耶会勘，盘顺土司（即卯洞土司）向位从中调停和解，八月初七日酉阳土司舍人冉维铣、冉乾龙，目把冉愈、杨再新、张惠之、冉良颖等，永顺土司舍人彭永端、彭良德，目把彭祖龄、王之范、向儒、王伟、李志俭会于江口杀牲立盟，议定“两司边界鲁碧潭等处，各照古界管业”。

酉阳宣慰司与永顺宣慰司“两司边界鲁碧潭等处，各照古界管业”的盟议，确定了鲁碧潭归永顺宣慰司，但酉阳宣慰司很不情愿，两司争夺鲁碧潭的斗争一直持续到清雍正七年改土归流之前。

根据《里耶古镇》“鲁碧潭”一文关于“双且彭明奇，那咱杨志义、麦茶彭金遂等带领土丁反抗。”“当地土家族人民为颂扬本民族英雄，将此潭命名为鲁碧泽碰”的记载，鲁碧潭得名时间大约在清康熙末年到雍正七年之间。因为“麦茶”即今里耶镇麦茶社区，“彭金遂”就是彭君绪，是里耶镇长春村和麦茶社区彭姓先祖。《岩冲彭氏族谱备旨》记载：彭永禄，字君绪，有明第五子，身怀武艺，雍正年间任把总职，居住麦茶节珠坡，带领族人在鲁碧潭造塘房。

但从《中国明朝档案总汇》《明清史料辛编》等历史资料来看，鲁碧潭之名在明崇祯年间已经存在，鲁碧潭争地发生在明嘉靖万历年间，鲁碧潭得名时间应在明嘉靖万历年间，而不是在清康熙雍正年间，但得名的具体时间无法考证。

三、鲁碧潭地域考

为什么酉阳宣慰司与永顺宣慰司都要占据鲁碧潭，并为此持续争斗一百多年？一个酉水河上的深潭值得这样争斗吗？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考证历史上鲁碧潭地理位置，特别是鲁碧潭地名的地域范围。

《龙山县志》（清光绪）：“三甲里县南二百里”下辖“树木峒、比耳场、里耶市、长潭市、卡把湖、梓木溪、岩冲、湾塘、六湖、桃竹溪、老虎溪、细落坪、把子坪、麦洞溪、水坝、新寨、半坡、曹家坡、尚家寨、下寨、吴家溪、鲁碧潭、巴子坪、杉树平”。

《保靖县志》（清同治）:“十二都在县西，抵秀山县界，西抵龙山县界”下辖“张家坝、里外城、里耶、中马头、鲁碧潭、毛坝、沙刀沟、岩脚里、张家沟、左家洞、落里平、上新寨、中新寨、下新寨、杉柱、他砂、毛鸡著、他主、水田坝、送亲湖、比耳、白蜡坪、他步洞、送亲岩、车马畸、马连洞、手扒洞”。

从上述记载可以看出，在清同治光绪时期，酉水河南北两岸保靖县十二都（今清水坪镇）和龙山县三甲里（今里耶镇）有三个同名村寨，即鲁碧潭、里耶、比耳。这说明历史上的鲁碧潭是一个地跨酉水河两岸的地名，它的地域范围包含酉水河上的鲁碧潭这个深潭和酉水河两岸鲁碧潭村寨。两岸村寨是因酉水河上鲁碧潭而得名，按此推测，保靖县十二都鲁碧潭就是现在保靖县清水坪镇魏家寨村，龙山县三甲里鲁碧潭就是现在龙山县里耶镇大板村或大板社区。

《龙山县志》（2012年）“龙山县清代各里地名与今属地名对照表”其中“三甲里”地名对照如下：

很显然，《龙山县志》（2012年）把“鲁碧潭”错记为“鲁家潭”。所以，“鲁家潭”就是“鲁碧潭”，“鲁碧潭”就是今大板上。

考古发现保靖县清水坪镇魏家寨村有西汉古城遗址，龙山县里耶镇大板社区有东汉古城遗址和刘家堡商代文化遗址，这两个遗址被同时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有的专家认为这两处遗址分别为西汉、东汉迁陵县治所。可见，鲁碧潭在商代就有人类在此活动，历史上古人都十分看重这个地方。

酉阳宣慰司与永顺宣慰司所争夺的鲁碧潭是指龙山县三甲里鲁碧潭，即今里耶镇大板社区。一是因为龙山县三甲里鲁碧潭是酉阳宣慰司与永顺宣慰司交界之地；二是龙山县三甲里鲁碧潭地理位置十分重要，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里耶古镇》“大板”（张心平撰）：“大板是里耶镇所辖的一个行政村。在里耶上游五华里处的酉水北岸，里耶人平时叫大板上。这里（指马头山，笔者注）修筑着战国时期的烽火台。可以断定，这烽火台和里耶战国古城是同一种历史需要的产物，是楚国里耶古城西拒来敌的雄关险隘。”《龙山县志》（光绪）“地舆”：“鲁碧潭，县西南二百五十里，居隆头镇上游，通四川酉阳水陆要道，河北保靖县界，额设把总一员。”

清雍正改土归流后，为了清除土司势力影响，维护社会稳定，清庭在湘鄂西土家族地区派驻绿营兵，设立永顺、施南、永妥三协，下设汛塘，实行一种具有军屯性质的兵戍制度简称汛塘制。汛塘是绿营兵的基层组织，主要分布于场市、要道、关隘等重要地方。鲁碧潭是龙山县五大汛之一鲁碧潭汛的驻地。鲁碧潭汛归永顺协管辖，下设里耶塘、比耳塘、洗车塘、堭车塘、朱家寨塘、喇车塘、庆口塘、麦子坪塘、金线壶塘、浦车溪塘、树木洞塘，驻兵数量仅次于龙山县城汛。《龙山县志》（光绪）“兵制”：“按龙山县城汛旧额兵丁八十八名，鲁碧潭汛旧额兵丁八十四名（战兵二十五名，守兵五十九名）。嘉庆元年苗匪之变，新设保靖巴茅坪营，提取永顺协营兵一百七十五名，拔归新营伍，嗣后，提取龙山城汛兵丁十六名，鲁碧潭汛兵丁三十五名，补入永顺协营伍，今龙山城汛实存兵丁七十二名，鲁碧潭汛实存兵丁四十九名”。

辛亥革命后，汛塘兵制随着清王朝灭亡而消亡，鲁碧潭汛撤销，作为绿营兵驻地地名的“鲁碧潭汛”消失了。后来“鲁碧潭”古地名被“大板上”地名取代，作为村寨地名的“鲁碧潭”也消失了，鲁碧潭地域范围仅为里耶镇和清水坪镇之间酉水河段的一个深潭。

以龙山县里耶镇为中心的湘鄂渝边区，另一首含有“鲁碧潭”地名的山歌，几乎是人人会唱颂。

上有鲁碑深潭，

下有婆婆长滩；

前有玉石岩板，

后有八面高山。

（组图摄影：周金标 朱家司）

责编：王姚冰 吴鑫越（实习）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