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行不是生意，也不应该被当做生意。”
李小露，来自玉龙县黎明乡的90后小伙。大学毕业后，读法律专业的他阴差阳错进入了殡葬服务业，成为了这个行业最年轻的从业者之一。熟悉他的人更爱叫他的另一个名字——黑衣使。
源于对死亡的恐惧，很多人对于殡葬行业还是有诸多的忌讳。而李小露干这一行却已10年。10年间，他经历过诸多白事，看遍人生百态。
在民间，殡葬还被很多人看成是隐形的暴利行业，但他始终没把这行当生意看。在他心里，这是积德行善的行当。你做得好还是不好，别人不说，老天爷都看着呢。
（以下是李小露的自述）
我叫李小露，从2013年开始做丧葬用品生意，店铺就开在黎明乡中心村委会旁边，为江边居民提供一系列相关服务。
我本来叫李小龙，读书的时候调皮，被老师开除过，后来家里人说我的名字起大了，压不住，就改成了李小露。读大学的时候我选的是法学专业，主修婚姻法和民法，后来考了两次律师资格证都没过，索性放弃，做起了殡葬服务。
在丽江，从事殡葬服务的大概有30来家，东界河一带的店主要以卖花圈为主，开的时间也最长。很多丧葬用品店开在居民区附近，时间长的二十年都有。我在这行摸爬滚打了10年，也了解了不少事情。但我不明白，殡葬用品的成本价并不高，为什么会有这么高的零售价，以至于老百姓害怕死亡。
打个比方，八宝骨灰坛，批发价800元的可以卖到2000元，如果是从景德镇进货，成本价只要200元。一个骨灰盒3000元，好点的金丝楠木4000元左右。如果能提前准备，价格要更低，我进过最低价的骨灰盒不到100块。有次成本价200元的骨灰坛我卖了800元，完了都觉得不好意思，又请他们吃了顿饭。
我这么说可能有些人会恨我。但做这行，有些钱你可以赚，有些钱，不能。
我说的这些，希望可以改变一些人的看法：殡葬不是暴利行业，而是良心行业。希望通过新一代殡葬人的努力，让人们意识到，死亡并不昂贵。
也有人就是要贵的。以前我遇到过一个年轻的老板娘，当时我这里最贵的一套寿衣600块，她张口就问，你这里有没有2万一套的衣服。我赌气进了两套，衣服还是我专门到外地找人订制，自己选布料做的，一套衣服光是成本就8000多块。前年卖了另一套，是一个富婆给她妈妈准备的。
说起来，寿衣售卖基本是以成本的3-4倍来卖。很多丧葬用品也是这样，以成本价的几倍卖。比如抬骨灰盒的花轿，几根龙骨条加上装饰，成本最多几百块。在殡葬改革还没开始前，好点的花轿价格不到4000块。奇怪的是，殡葬改革之后，我就没见过低于8000元的轿子。你想想，这样的价格，有多少家庭受得了？以至于后来变成了“出租灵轿，500元一次”。这只是租赁的价格。家属还要把轿子从坟地抬回来，还回丧葬用品店。
做殡葬服务，要多帮家属考虑。有的家属兄弟七八个来买花圈，你说我是不是一下子可以卖7、8个花圈，但你要为别人考虑，劝他们少买点，活人买给活人看的东西，你们几个名字写一块，买一个就可以了。有的家属不理解，说“没见过你这么做生意的，生怕自己的东西卖完。”我说这本身也不是生意，买殡葬用品，适当就好。
从2019年开始，伴随着殡葬改革，行业变化非常快。尤其是近两年，我发现多了很多经销商，代理商和推销的也多了起来。话术无非也就是低买高卖，成倍地销售他们的产品。好像在他们眼中，人去世并不是一件悲伤和严肃的事，而是变成了赚钱的工具。虽然做生意不赚钱是不可能的，但你也要考虑到家属的情绪。有的还做起了短视频，说自己家骨灰盒有多少，寿衣怎么卖，都在宣传这些。我认为我们应该宣传的是更触及灵魂的东西，比如去引导身边的人，做好孝道传承。
殡葬服务行业讲究孝道传承。在甲骨文中，“孝”字上面是一个“老”，下面是一个“子”，本义是儿孙搀扶老人，奉养父母。没有孝道，父母走了，你再大操大办也无济于事。
厚养薄葬，是最好的孝道。父母在的时候好好对待，父母不在了，该买的买些就可以了，没必要大操大办。尤其是城里的一些家庭，大操大办的时候，有些饭菜他们的父母可能生前都没有吃过。
这样的事情我听说过，而且不止一家。有两口子，良心相当丑，把火腿腊肉全部挂在楼上，锁着门。老人住楼下，腿脚不便，上不了楼。即便能上楼，门锁着也拿不到肉。听人说，这两口子经常早早出门，趁老人还在睡，把装肉的那间房给锁了。晚上老人饿得受不了，喝点水出去走走。村里有人办事请老人家吃饭，回来还要被两口子骂。等老人睡着后，两口子就做饭吃。这事发生在城里我还能理解，毕竟工作忙。但居然发生在农村，我是真的没想到。
看了这么多的葬礼，我发现生前好好对待父母的，老人去世后，没有人哭，因为内心没有亏欠，这样的白事你感受不到太多悲伤，甚至有点愉快的气息，做客的人也嘻嘻哈哈，心里是没有负担的。反而是父母生前没有好好对待的，哭得最凶。
我留意过，像嫁出去的女儿，没有赡养父母或者比较少赡养的，回来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哭，然后指责赡养父母的兄弟姊妹，以哭丧来掩饰自己。有的人把孝道丢了，有了成绩后把父母看得一文不值。父母说的话不耐烦听，也很少回去看父母。但你翻开他的朋友圈，基本都是心灵鸡汤。真的很虚伪。
也有遇到特别孝顺的。印象最深的是一个来自香格里拉的大哥，姓罗，父亲是老师，当时殡葬改革还未出台，我把人拉去殡仪馆火化。路上我问大哥能不能听歌，他说可以，因为我不听歌很容易打瞌睡。一路上我们聊天唱歌，有说有笑。在他身上，我没有感受到那种悲伤的情绪。对其他人，我话都不敢讲，更别说还在车上放音乐了。
大哥原本是大车司机，这些年没有出远门，一直陪伴在父亲身边，种田、做点小生意，媳妇也很孝顺。老人生前想吃什么、想喝什么、想玩什么，他们都安排好了。老人家70多岁，走得很安详，大哥生前好好对待老人，做到了问心无愧，所以也没有那么多的遗憾和悲伤。
这是我唯一遇到过的这样的家属，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而且跟他交谈，你没有什么压力，从他身上你能感受到他是个孝子。一个人有没有用心照顾老人，你见他一面，其实上心里就有底了。老人有精神、干净卫生、穿着得体、举止落落大方，很自在，这些基本就是子女很孝顺的。你看一眼，心里就明白了。
做这行我也发现一个规律，就是每到农忙过后，特别是冬天，这个行业就会比较忙。
我的店就在路边，经常有老人来，他们喜欢坐在门口跟我聊天。农村的老人很可怜，一把年纪，没个说话的人，又做不了什么，很多老人还没有经济收入。我爸也说过这样的话，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手里没有一点钱心里是没有安全感的。尤其是孩子长大，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后，回父母身边的时间就少了。即使偶尔回来，一家子打麻将的打麻将，刷手机的刷手机，跟父母好好谈心的很少。
我觉得这些东西应该重视起来，特别是我们这个行业，离死亡很“近”。你可以说死亡很美丽，也可以说死亡很悲哀。但人在做，天在看，你对家里的至亲不好，你的下一辈是看在眼里的。未来，同样的问题就会重复在自己身上。
所以我这边有老人过来坐，聊一会，我也愿意听他们讲，帮他们分析一些问题。有的老人早上来，有的下午来，待上2、3个小时。最开始的时候，我想的是把人聊高兴了，说不定以后会照顾我的生意。后来经历多了，慢慢就没有了这种想法。现在想的是，来到这里我跟他们吹吹牛，生意成不成是一回事，但希望老人从我店里走出去的时候他们是笑着的。因为能照顾好老人的情绪，也是一件好事，也是积德行善。
过来的老人大多在60岁以上，年纪最大的有一个80多岁，看得很开，喜欢试衣服，一件一件试。我记得他来了5天，最后一天买了套喜欢的，当天就穿着走了。偶尔有老人会来看骨灰盒，会说“我来看看我的房子”。更多的是早早准备好了棺材板，而年轻人几乎没有人会提前考虑这些问题。
也有遇到很可怜的。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逝者是个女人，嫁人后检查出胰腺癌，不能干重活，被男方家强行离了婚，放弃治疗。她回到娘家后，也没有经济收入。家里种了点酸木瓜，女人想采点拿去卖钱。胰腺癌不能干力气活，没想到当天干活后病情加重，一下子就去世了，才30来岁，家里只剩下她母亲一人。当时我不知道，还拉了一个好棺材过去。付钱的时候，老人当着面，拿出的钱全是一块、两块的，看着让人伤心。后来得知，女儿的父亲在她之前几个月去世了。最后我也没办法，成本4000多块的棺材，半卖半送给了人家，帮忙家属送她最后一程。
遇到有人去世，很多家属脑袋一片空白。活生生的人，突然就不在了。这时候如果有个人能够帮你准备丧葬的东西，告诉你要怎么做，心里会安慰很多。殡葬服务，做的就是这些。
一般来说，如果人不在了要放凉床，钱纸香火要备齐，要准备好长明灯（油灯）、寿衣、铺盖和草鞋等，每个地方风俗不一样，这些是基本的。
还有含口，以前有的人家放铜钱，有的是放一颗去核的大枣，加上米、黄豆、玉米等凑齐五种粮食，然后和一小块银子包在一块，放到逝者的嘴里，这个东西就叫含口。含口最好的是玉，圆溜溜的玉。有说法是去极乐世界，讲究天圆地方，放个玉珠子，人也走得顺当。有的地方会把这些东西放到一个小口袋里，挂在逝者的腰间，这种做法比较少。
通常一套丧葬品算下来，不算骨灰盒，便宜些的800、900元，中等的1600、1700元，贵的就没有上限了。除了丧葬品，帮父母清洗身体也很重要。有的父母去世，身体都僵硬了也没有帮他们洗身体换衣服，有的说不敢，有的说不会，有的是害怕，各种都有。
我遇到过外地的殡仪馆，把人放在台子上，拿毛巾擦下身体、用电推机把头发推了，简单收拾一下，收了6600块。其实像寿衣、铺盖、草席、骨灰盒、钱纸香灯，还有含口这些可以提前准备。有钱就准备好点的，没钱准备差点的。还有抬骨灰盒的架子，毛笔、墨汁、礼簿、纸钱香火等，都可以提前备好。但很多人忌讳，不了解这个行业，也不愿意面对这些。
其实提前买好，等遇到这些事，给老人换衣服的时候就可以从容些。如果真等遇到事情才去买，路上再耽搁些时间，尤其是冬天，尸体几个小时就僵硬了。以前我们最难换的就是老人去世一天一夜的，全身梆硬，衣服都换不上去。
以前没有经验，后来有经验了，就用热水和毛巾敷，软化些再把衣服换上去。有的是喝酒喝没了的，洗的时候不能用力，只能轻轻擦，否则一用力，皮肤都会搓下来。这样的事情我也遇到过。遇到意外死亡的，确实有些忌讳，清洗的时候有的会漏屎漏尿，用行话讲，叫泄气。遇到这种，硬着头皮也得做下去，让人走得体面点。
白事晚上要守灵，这是很重要的一个环节。按照民间的说法，一是希望人活过来，另一层意思是说父母把我们带到世上，已经陪了我们一辈子，我们也要陪陪他们，走完最后一程。迷信的说法是，人不在了，其实他还没有上去，他在家里到处走，一个个的看我们，他看到家人守在自己旁边，心里就会想，家人好好陪着我，他们很在乎我，我可以安心去了。但现在，有的家庭人去世，连守灵的人都没有。
我们还要帮家属捡骨灰。有的殡仪馆尸体烧了以后，把骨灰放到骨灰台上，有的是直接到火化台上去捡。很多家属这个时候是一脸懵，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帮忙捡过几次。骨灰捡起来后，要先在盒子里放七枚铜钱，形状像天上的北斗七星，然后按从脚到头的顺序，依次把骨头放进去。也见过很潇洒的家属，一块红布套个塑料袋，装好后直接把骨灰洒到山上，连骨灰盒都不用。还遇到过溺水身亡的，火化后，家属把骨灰洒在了死者落水的地方。
说到骨灰，人烧成灰后，灰是不一样的，老年人最明显。健康的骨头是白森森的，不健康的骨头关节处都是黑的。舂花椒的那个器皿，雷钵，也有叫碓的，有的家属买的骨灰盒小了，就用碓把骨头舂碎，再装进去。骨头刚烧出来的时候很烫，也很脆，轻轻一敲就碎了。有的家属不懂，等冷了再去弄就难了。有的是身上戴着金银首饰，火化后烧成一坨，有的家属不知道是什么直接就扔了，我们都会捡回来给放好。
念想上也有很大的不同。没有实行火化的时候，人放到棺材里，埋到土中，心里还有个念想。现在一具尸体放到火化台上，出来成了一捧灰，念想也没有以前那么强烈了。
我也遇到过豪华的葬礼，送灵车清一色全是陆巡，非常气派，整个车队就我的车最差，当时还感慨得发了条朋友圈。后来得知逝者生前也是做殡葬行业的，一生帮了很多人。
有的地方你送过去，主人家会问你吃饭没有，给你端茶倒水，走时准备些礼物，藏族人家还会送些酥油、奶渣之类的，很有人情味。现在大家住在单元楼里，门对门都没有人讲话，这样的地方我待一天也待不住，受不了，没有人情味。
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积德行善，这些朴素的道理还是有人信的。我铺子对面是个牛肉馆，可能是因为我是做这个的，吃饭都不用钱。确实没钱的那天，老板也不说什么，端着一碗就过来了，说今天我请你吃饭。
现在我有吃的有喝的，孩子媳妇好好的，老人好好的，你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呢！我也想，这些是不是我以前照顾过别人，然后善意又重新回报到自己身上的一种方式？这都是福报。很多时候，回报并不以金钱的方式出现。
殡葬改革前，我买了一辆四挡的面包车，后来换成了长安，之后换成了全顺，都是二手的。做了10年的殡葬服务，车没换好的，最大的变化是，我更珍惜身边的人了。毕竟日子过一天少一天，有时候遇到生气的事情，转头想想再过几十年，大家都成了放在盒子里的灰，气一下就消了。再说了，与人相处，能处就处，不能处就拉倒，没必要谁委屈谁。人世间除了生跟死，其他都不是问题。你得去多关心关心你喜欢的人，多去珍惜你身边的家人和朋友。
淡季的时候，我也会有焦虑。比如农忙期，贷款要还，孩子要养，还有父母要照顾。但我也会自己开导自己：干这行，有生意是好事，没有生意也是好事。
积德行善的事情要多做。
去年，我申请了参加蓝天救援队，希望能够帮助更多的人。我的原因很简单，民间的救援队需要更多的力量。做这些事情没有报酬，有时候路上遇到别人有困难，帮人换个轮胎、推个车，见到了能帮就帮。以前帮了陌生人，还忍不住发个朋友圈炫耀，后来发现这些都是力所能及顺手的事，没必要炫耀。前年帮忙送个脑梗的老人到市医院，这件事读本还报道过。现在来看，这些都不值一提。
在这行做久了，我也会想，我想我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什么？我应该做点什么？虽然我平常也资助学生，做公益和捐赠，可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我现在思考的是，为什么我不通过对这个行业的观察和感受，让大家把孝道文化重视起来，让人生少点遗憾。
想开以后，我的内心平静了不少。但实现这些，要借助很多的力量，我也得做好我自己，给遇到这些事情的家属亲力亲为地去做些事，把我遇到的、经历过的分享给他们。告诉他们提前准备好这些东西，让他们知道，丧葬用品没有想象中的贵，也不应该这么贵。
“让每个人都能享受到好的殡葬服务。”
希望有一天，这些都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