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明节,对于离开村庄寄居在城市的农村人,特别是那些父母已经离世的,它就像一根绳,一头系在心上,一头系在故土。每年清明节临近的时候,那根绳便在慢慢收紧,变成了一根弦,不断弹奏着催人回乡的音符。
一年中有很多节日,但没有哪一个节日可与清明节相比,能让在城市生活早已摆脱农耕生活方式的农村人有如此强烈的返乡欲望。每当清明节来临,他们内心那种期盼和向往与日俱增,但他们又害怕回去,不愿见到曾经生气腾腾鸡鸣狗吠的村庄越来越没落和破败,不愿见到那曾经视为生命的土地被荒草覆盖,不愿见到曾经左邻右舍亲如兄弟的村民那陌生冷漠的面孔。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会杀伐果断安排好行程,提前准备好所有上坟的祭拜物品,放下手头忙碌的工作,带上家人驱车或者乘坐各种交通工具,用一颗雯诚的心回到那魂牵梦绕爱恨交织的地方,去问候那片土地和沉睡在土地下的亲人。
对故土和故人的思念是农村人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情愫,这就是清明节带给他们的全部意义。我就是“他们”之间的一份子,和他们一样,每年都会在矛盾中脱下所有伪装毅然前往。
二
改革开放吹响了农村包围城市的集结号,拉开了以经济为中心的序幕。作为曾经面朝黄土背朝天挽着裤脚义无反顾涌进城市的农民,他们就像生命力顽强的油菜籽,被大风洒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着地便能发芽,遇水便能开花,有光便能结果。
他们在汗水和泪水中见证了城市日新月异的变化,用体力、时间和智慧分享到了改革开放的红利,从而完成了从农村到城市的角色转换。年复一年的城市生活,随着习惯的改变和家里老人的离开,让他们与那片贫瘠的土地渐行渐远,随之慢慢失去了对故土的依靠和留恋。无论是过年的热闹,还是端午的龙舟水,无论是中秋当空的明月,还是国庆的长假,很难唤起他们回乡的兴趣。唯有细雨纷飞的清明,才能让他们想起来,这是一场无惧风雨必须要去的“寻根之旅”。
不是应景,也不是流于形式,而是遵从于内心。能去而不去,那就意味着对故土的背叛,对祖辈亲人的遗忘和不敬。于是,总感觉背后被良知和孝道的皮鞭在抽打,整个节期便会坐立不安,半夜都会被各种噩梦惊醒。
三
乡下,是清明节的主战场。其实往上数三代,谁的祖辈不是葬在乡下?!
几小时或者十几个小时的舟车劳累,携着一家大小及大包小包,推开家门,便有一种释然。有人看家的老人,便会流露出一种满足又欣慰的笑容,没人看家的老人,面对房间布满尘屑的窗台茶几,自己便会在心里一笑了之。要知道,这是一种传承,让后代知道并记住了这个节日的重要。以后,就将由他们重复自己所做的事,就像现在自己重复着父亲所做的事一样。
稍作休整,第二天一早,便领着孩子带着铁锹锄头和各种祭奠品来到后山亲人的坟地。去年清理干净的坟地又是杂草丛生青藤爬绕了,于是脱衣挽袖挥汗如雨重复着每年都要做的事。这是扫墓的前奏,就像过节前给年迈的亲人穿上一件新的衣服。用鲜红的油漆把墓碑上被风雨侵蚀而变色的文字涂上,如同给亲人换了一副新的眼镜,让他们能看清时代的变迁和后辈的发展变化。
在清理好的墓碑前摆上祭品,点上香、倒上酒,齐齐跪在坟前磕拜,嘴里念叨着让身边后辈能听懂并希望学会的祭词。堂前不如床前,庙前不如坟前,后辈虽然在外生活不易,但还是如期赶来,祈求长眠地下的亲人恩庇保佑。
城市生活的委屈和心酸在此时已烟消云散,平时不能说、不好说的,当着曾经深爱自己的人和现在自己深爱的人,真诚诉说,没有半点虚伪,让他们知道人生的艰辛和生活的不易。嘴上念叨着,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儿时绕膝的快乐和成长期恨铁不成钢的谆谆教导,剩下的便是阴阳间的目光对视,还有穿越时空无声的倾诉、交流和忏悔。此时,才明白子欲孝而亲不在的真正含义,才明白坟台万堆灰不如床前一杯水的全部意义;此时,才明白我是从哪里来的,我为何而来,我要到哪里去这高深而又简单的人生哲理。
四
清明节,是寄居于城市的农村人吹响由城市包围农村的集结号。
渐渐消失的村庄一年有两次被城里来的车和人所包围,阵势最大而又最沉闷的就是清明节。领着家小提着祭品寻找祖坟的随处可见,山腰间、丘地里躬身清理坟地的到处都是,漫山遍野震耳欲聋连绵不断的炮声和那弥漫的硝烟直冲云霄。每一个村庄都像一个风烛残年的慈详老人,目无表情注视着前来祭拜的村民,那一座座孤零的土墓前直立的墓碑,就像一双老眼昏花的眼睛,翘首企盼着后辈的到来。
回乡的任务完成,相当于战斗结束,不说伤筋动骨,也算是浑身酸痛,费用可以不计,但确实比城里上十天班还要累。傍晚时分,一家人围在餐桌边,面对丰盛的菜肴,笑着告诉后辈说,这是祖辈吃剩下的,吃得多,得到的庇护就多;武松斗杀西门庆时,两个人武力相当,为什么武松取胜?就是因为武大在后面的神助……
三天两夜的清明祭结束了,没有人能说出清明节回乡祭拜的意义所在,就如同活着的人说不出人生的意义一样。村庄已经没有了,那些祖辈节衣缩食很多年才建起来的砖瓦房只剩下残墙断壁,那是埋有自己胞衣的地方;去年乡政府统一清理时被轰鸣的沟机夷为平地了,代而取之的是荒废的耕地上毫无规则建起来的一栋栋一年只住几天的别墅洋楼。再也找不到一村人住在砖瓦房里,一家有事全村有事的亲情感了,一栋栋小楼就像城市里的一个个小区泾渭分明,互不往来。曾经在村里一起生活亲如兄弟姐妹的同年代人,就算在同一座城市打拼,回到村里也成了城市同一小区面熟的邻居,坟地里匆匆一见就像城市站台边两个候车的人,相互点点头,没有问候也没有道别,冷漠到只剩下一句话:什么时候到的?什么时候走?至于后一辈,无论在哪里相遇,都成了陌生人……
城市差距在逐年改变,每年都让我有不一样的感触和收获。我不知道,今年回去,又会发现哪些缅怀的东西。
所有值得缅怀的东西,都应该存留于心。
作者简介
伍泽生,湖南衡阳人,现居广州。著有长篇小说《雄性的土地》《都市外乡人》《南飘客》《地厚天高》,非虚构长篇纪实《丰碑》,有中短篇小说、散文发表于十几家公开发行的纯文学刊物。曾获“浩然文学获”、“冯梦龙短篇小说大赛奖”、“古今传奇中篇小说奖”、“顺德杯中国工业题材短篇小说大赛”一等奖、衡阳市文学艺术奖长篇小说奖等诸多奖项。
伍泽生
(编辑:曲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