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的招生老师常常被中学校长问到：你们北大到底需要中学为你们培养什么样的人才？告诉我们，我们按你们的要求去培养！
这是一个看起来简单但实际上比较复杂的问题，不太容易回答清楚。问题的背后透露出了两点信息：一是在中学，大部分师生可能对大学的各个学科，以及这些学科对所选拔人才的能力诉求，还不太清楚；二是在大学，不少学科的老师对通过高考招收到的学生的能力还不尽满意。
所以，从中学到大学的人才共育，便成为必需而且必要，是学生从中等教育到高等教育顺利过渡的有效措施。
北大的众多院系、学科、专业都希望能从中学招收到优秀的学生培养成才。优秀学生的标准，可以用德、智、体、美、劳的全面发展来衡量。此外，大学教育对学生在中学阶段所培养、预备的具体学科能力，也有相当的期盼。
不同的学科、专业，对学生能力的诉求，既有共性也有个性。
就共性而言，首先，比学科能力更重要的，是学科志趣。在中学阶段（甚至更早的阶段）要尽早鼓励、激发学生的学科兴趣，常言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对某一学科有志趣又学得好，那这孩子的发展就成功了一半。发现自己的志趣，其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的人终其一生都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不管是家长，还是中学、大学的教育者，都应该帮助学生去发现他的特长与志趣。这几年来，国家在部分高校实施“强基计划”的招生与培养，便是为了“招收一批有志向、有兴趣、有天赋的青年学生进行专门培养”，由此也可见志趣的重要性。
成功的另一半是老师和家长不要去阻止学生的志趣。例如，有的孩子在中学的志趣就是历史，可家长非要以三代都是医生为由，逼着孩子去学医；又例如，孩子第一志愿就要报历史，可他的老师阻碍说：你这个分数报北大光华管理学院都绰绰有余，报历史太亏了。这些都是学生个人的志趣没有得到尊重和鼓励，高考填报志愿选择专业时被社会世俗风尚所左右的案例。但将来无论是学习还是研究，没有志趣是走不远的。人终日面对自己不喜欢的东西，是很痛苦的。第二，是要有批判性思维能力。这是科学研究和创新要求的最重要的能力之一，即对论断有清醒的证据检视和进行评估、反思的能力。但在我们目前的中学甚至大学中，这是一种学生通常不太具备的能力，甚至显得稀缺。这种能力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所有科学研究结论都必须要有可信的证据，要有合理的论证，要经得起检验。我们希望学生在上大学前，这种能力就能够得到一定的训练，特别是在定论和标准答案充斥的中学教育模式中。
就个性而言，以历史学科为例，这是一个主要以阅读、思考、写作三部曲为主要内容的学科。
所以，第一，学生需培养较好的阅读能力。首先，要增加阅读量。目前，一般的中学生的阅读量是很不够的。再多的课堂讲授，也代替不了学生的自我阅读。为此，学校要有阅读的氛围，并提供阅读的条件，例如建设好的中学图书馆，丰富图书的种类和数量，还要有一定的专业藏书——至少应该有一套二十四史。当然还有比较关键的是，要留给学生课后读书的时间。其次，要学会阅读方法。读书看似人人都会，但要是掌握了好的阅读方法，就能大大提高我们的阅读效率、文本理解能力。希望在中学能有学生组织一些读书会，能有老师进行一些专门的阅读指导。
同时，要加强古代语言与历史文献阅读的训练。在中学阶段，学生在古代汉语和古书阅读方面的训练还有待加强，我感觉这方面大陆的中学生比港台的似乎要差一些。我国的古籍汗牛充栋，经典著作数量众多，要研究中国历史，继承和发扬中华传统优秀文化，都需要较好地掌握古汉语、古代文献的相关知识，例如目录、版本等。
第二，要有好的思考能力。思考其实一直与前面的阅读和后面的写作相伴随。伟大的教育家孔子说：“学而不思则殆。”思考有助于发现和提出问题，并为解决问题想出方案。在思考能力的培养上，我特别希望中学能为同学们开设逻辑课以提供逻辑的训练，这是理性思考的基础。和一些理工科依赖实验室的实验不同，历史学科依赖的主要是史学家的大脑和智慧。
第三，要提高写作能力。我们常常对大学生在写作能力方面的欠缺与不足感到诧异。这不仅表现在辞不达意，出现病句等修辞、文法方面，更严重的是面对一个问题，基本不会去图书馆查阅已有的研究成果，广泛搜集材料作为证据，很好地利用和组织材料进行论证，不能在得出结论后符合规范地写出来。这一类的写作训练，在西方的小学就开始了，但在中国，许多进入大学的学生都还欠缺这些写作能力，甚至连引文作注释都不太会。我想，这大概也不应该完全由中学的语文老师来背锅。希望中学能开设专门的写作课，写作实际上是对思维的锤炼。
以上三个方面，主要看重的是能力。在中学阶段，知识的学习当然也很重要，可以让人从未知到已知，记住、了解一些基础历史知识仍然是必需的；但我们也要清楚，在当今这个网络时代，获取知识已越来越方便和容易，只要你的记忆力足够强，你在某一历史方面的知识，完全有可能超过相应的历史学家。所以我曾听说有这样一个有趣的现象：常会有一些人说等将来退休了就去研究一下历史，但基本没有人说等将来退休了就去研究一下物理或者化学，因为人们常常误以为获得了历史知识就等于获得了历史研究能力。要培养研究历史的史学家，相较于历史知识的获得，我们更看重历史学科能力的培养。
不过，我们不能把相关的工作都推给中学，毕竟在目前的现实情况下，高分才是中学教育的第一推动力，高分才能上北大。但大学不希望高分低能。那么，大学在人才共育中能做些什么工作呢？
仍以北大历史学科为例，我们过去和现在的举措有很多。例如，在部分中学协同中学历史老师开设大学历史先修课，让对历史有兴趣又学有余力的中学生，在中学历史课之外，接触大学的历史教材和教学内容，学习大学历史先修课。此外，我们还会举办全国高中历史骨干教师高级研修班等。这一类的中学历史教师研修班，北大历史学系自2019年至今已举办了 4 次，每次都得到中学历史老师的积极响应，报名人数爆满。
再次，在北大为中学生开设历史学科的暑期课堂。名家讲课，介绍史学研究的前沿成果，展示历史学科的特点和魅力。这些中学生暑假住在北大，吃在北大，这种沉浸式的学科夏令营，使不少原本只是来“打酱油”的中学生，最终立志史学并考到历史学系来学习。
还有，北大历史学系的老师，还参与中学历史教材的编写工作：例如张帆教授、赵世瑜教授等。其中张帆教授主编了高中教材《中外历史纲要》、《高中历史史料研读》等。
再比如，为做好中学与大学的人才共育，在北大招办的组织和院系的支持下，2021 年以来，北大在全国范围内遴选了几个批次的中学并建立北京大学“博雅人才共育基地”，希望借助北大学科的综合优势，实现基础教育与高等教育有机衔接，通过学科共建、人才共育，实现两阶段人才培养的无缝对接。
今年，为助力“强基计划”，进一步加强拔尖创新人才特别是基础学科拔尖人才的培养，北大招办倡议并在北大出版社的大力支持下，针对“博雅人才共育基地”首期7个学科（数学、物理、化学、生物、信息、中文、历史），正在筹备编写一套“北京大学博雅人才共育基地·学科能力发展丛书”，由大学相关学科的专家拟定内容提纲，遴选中学一线教学的老师来编撰。目前历史学系负责主编《学科能力·历史篇》一书，旨在系统梳理历史学科最基础、最重要的知识点和概念、学科能力并作阐释，帮助中学生读者更好理解历史学科的内在逻辑及其知识框架，培养批判性思维与创新精神，致力于建构从中学到大学的人才共育。
我相信，在中学和大学的共同努力下，我们的人才共育一定会使拔尖创新人才的选拔和培养获得更好的成效。
北大历史学科自1909年开始招生，110多年来，总共招收的学生，大致估算也就 6000 人左右，人数并不多，但其中出了不少史学大师和优秀人才，这和北大历史学系的精英教育、拔尖人才培养的目标是契合的。
就本科生来说，现在我们每年招收学生的人数在 50-70 人之间，经过 4 年的本科教育，大部分学生毕业后都继续深造。以 2023 年 62 名本科生毕业的发展为例，其中 43 人国内深造，8 人境外深造，11人就业。82%的学生在境内外继续深造，即攻读硕士或博士研究生。这部分的比例，往年更高一些，平均大概是85%。
今后，希望中学校长们多多支持基础学科的人才培养与推荐，让那些有志向、有兴趣、有天赋的学生进入他们喜欢的学科学习。历史学作为基础学科之一，北大历史学系现在招收到的学生，几乎都是第一志愿，在这里，我要衷心感谢中学的校长和老师们没有阻止学生填报历史专业，更要谢谢第一志愿填报历史专业的同学们，敢于为真理求学，为往圣继绝学，接续中华民族文化薪火，担当新时代的历史使命。
（作者为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党委书记、教授何晋。本文为作者在 2024 年 3 月 27日北京大学全国优秀中学校长论坛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