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瑛

曾经看过余华的一个视频，讲他们四个作家参加文学论坛，以“我为什么写作”为题发言。余华说是因为“不愿意做牙医”“想睡懒觉”“想不上班写小说，稿费还归自己”。莫言说“想给自己弄一双皮鞋”。王朔也说了类似的故事。苏童原本准备的发言稿“很正经”，从自己上大学的经历讲到如何因为热爱而走上了文学道路，但他听了前面三个人的发言，死活也不愿意念自己准备的稿子了，因为他觉得自己那样说“很丢脸”，也应该像余华他们那样“瞎编一个”——其实余华说自己从牙医转行当作家的经历全是真的，只是别人听着像段子。

我当编辑已经整整30年了——干这一行年头多了，免不了会被问到“为什么会当编辑”“怎么当上编辑的”之类的问题。我也挺认真地想过，老实说，也确实说不上什么“高大上”的理由，我当上编辑的那些事，也特别像段子。

跟余华一样，我也是转行来的，但我转了两次。

研究生毕业前一年，我特别紧张忙碌，不仅要写毕业论文，还要给本科生上公共课，而且也要考虑毕业后的去向。 父亲是一个传统的知识分子，他早早就给我规划好了未来：读师范、当老师、回到他身边安安稳稳过日子。那时我内心十分抗拒他对我命运的安排，但又不想伤他的心，只能软抗。我先是填报高考志愿时故意没填他要求的历史系而是填了中文系，大学毕业也没有如他所愿乖乖回老家的中学教书，而是选择了读研。我一心想摆脱家里的束缚，至于摆脱后具体要做什么，也没有明确的想法。

谁知到了秋天，发生了一件事。

那个学期，我们要外出访学。我原本的计划是和几位同学一起走，先坐火车到成都，再从成都到重庆，然后乘船顺流而下，经武汉、南京到上海，从上海返回西安。但是计划没赶上变化，我出发时耽搁了一天，没跟上大部队，只好独自踏上访学之路。在南京上岸那天已近黄昏，我从码头出来，乘公交车到山西路附近找了家旅馆住下，吃晚饭的时候，在书报摊上买了一份当天的《扬子晚报》。报纸上有篇关于江苏古籍出版社高纪言社长的报道，占了大约半个版面。读了这篇报道，我发现在学校里每期必读的《古典文学知识》杂志竟然是这位高社长出版的。说来真是凑巧，这次出门，我还专门从图书馆借了一本《古典文学知识》带在路上读。我当即决定第二天要去拜访一下高社长，不为别的，纯粹是想当面表达一下一个读者对出版者的崇敬之情。

第二天一早，我便带着报纸来到位于玄武门的江苏古籍出版社。高社长特别和蔼可亲地接待了我，那天聊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最后他随口问我：“愿不愿意毕业以后到出版社来工作？”我懵懵懂懂地问：“我可以吗？”他怎么回答的我也不记得了。那时候的大学生毕业后由国家统一分配，师范生一般会被分配到学校里当老师，很少有干其他行业的。那时我对出版社工作也没什么概念。

拜访了高社长后，我完成了后面的行程回到学校。寒假过后，就是论文答辩和毕业前的各种事情。导师建议我毕业后先找个高校当老师，同时再读个博士学位，然后回母校跟着他做研究。到了1993年的春天，我已经落实好了毕业去向。谁知三月份的一天下午，学校突然通知我去领接收函。我疑疑惑惑来到系里，把接收函仔仔细细看了几遍，竟然是江苏古籍出版社发来的！

此后，我当上了江苏古籍出版社文学室的编辑。一进社我就跟着白发苍苍的编辑前辈编《冯梦龙全集》《全元文》《近代词钞》……同时还编上了我喜欢的《古典文学知识》。 我适应很快，对于那种人家感到厌烦的千篇一律的工作状态，我竟然特别满足，就像一个老农满足于自己家门口有块好地可以种各种蔬菜那样，甚至在心底做好了就这样干到退休的准备。我每天乐此不疲地在我的一亩三分地上耕耘，甚至接手了为《古典文学知识》画版的工作，并且画得不亦乐乎。然而，天总是不遂人愿，就在我全心全意在古籍社当编辑的第十个年头，我又不得不“转行”了。

2003年上半年，江苏古籍出版社被整编了。当时的情况是，绝大部分人员要被分流，“江苏古籍出版社”这个名字将成为历史。即将被分流的人，像菜场打烊前卖剩下的蔬菜一样，被搭配起来打成大大小小的包，由接收单位抓阄决定去向。有四五个编辑加两三个行政人员的“大包”，也有三四个编辑加两个行政人员的“中包”，还有两个编辑加一个行政人员的“小包”。我就这样被打进了一个“小包”里，最终被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抓”走了。

对这次转行，我心里非常失落，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是处于沮丧状态的，感觉命运把我弃之道旁了，前十年的努力全部归了零，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为适应新岗位，我像刚被移栽的绿植，努力适应环境，寻找适宜的生长空间。然而对于少儿出版，我几乎无从下手。就在这时，我8岁的儿子“拯救”了我。

儿子特别爱读书，还喜欢跟人讨论。我给他买了很多少儿图书，也会经常带他去书店和图书馆。那时的他，每天放学后最开心的事，就是在我们过道的书堆里翻书，偶尔还会扒出几本纸张发黄、甚至已经绝版的少儿图书。平时我们俩一起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津津有味地读这些书，对它评头论足，有时还会为了书中的某个细节争得不可开交。慢慢地，我好像找到了对少儿图书的感觉。就这样过了大半年，忽然有一天，儿子写的一篇作文被老师表扬了，他写的是《我的妈妈》，我拿过他的作文本一看，有一句话下面画着红色波浪线：“我的妈妈是个工作狂。晚上我睡觉了，她在灯下看稿子，早上我睡醒了，她还在灯下看稿子……”老师问我他写的是不是真的，我想告诉她是真的，但我没说。

曾经的失落和沮丧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淡去，一片新的蓝海在我眼前徐徐展现，我再一次成功“转行”。

我的两次“转行”，看似偶然，其实和中国社会的发展变革有着必然的联系。命运的安排也许无法预料，但我相信，无论处于何种境地，只要努力，该来的风景都会在路上。

（作者系江苏凤凰少年儿童出版社副总编辑）

内容来源：《文艺报》2023年2月17日6版

微信编辑：吕漪萌

二审：许婉霓

三审：李晓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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