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四岁,在一家手套厂做绣花工,就是在成品的手套上缝绣简单的花花草草。不用天天上班,可以领回家做。
奶奶经常坐在旁边做我的助手,她戴上老花镜把一束棉线捉虫般一根一根分劈开来,让我备用。手套有面子和里子,先把里子的五个指套分别翻颠进面子的五个指套里,这样才能绣花。奶奶翻颠好手套,把手伸进去戴好一会儿,左弄右拨,上看下瞧,弄得极其通畅、平整,像烫板上出来的包装手套。我说:“不用那么仔细,这不是我们绣花工干的活。”奶奶却一脸严肃:“怎么不是啊,手套皱皱巴巴,万一把花绣到夹层里,那就是你这个绣花工的事了。”
她很有兴致地帮我干活,拿着绣好花的手套,把脸上的老花镜推上推下,查看我绣花的差池。我笑她:“奶奶,你太认真了,比厂里的检验员还细致。”奶奶一本正经:“干活就要认真仔细点,要从小养成这个习惯,不能马虎。”
一次,我疏忽拿错了手套的花样,致使我和奶奶辛苦了半个月的手套全部返工。一共十捆手套,一捆十副,十捆一百副,一百副就是两百只手套。把绣好的错样花一针一针拆掉,保持不拆坏、不变形、不松垮,再绣上正确的花样。我们绣花工有句口头禅:宁绣最难的花,不受返工的罪。看着一大布袋返工的手套,我流下了眼泪。怎么办?甩手不管吗?要扣工资还罚款,拿回家返工吗?实在心不甘,而且还可能返成次品,通不过验收。
第二天,我蒙头大睡,迟迟不起床。过去总听老辈人说“生活不容易”,我都不以为意,如今真切感受到了。
奶奶打开布袋,看到袋子里的手套跟昨天交的货一模一样,问我:“这手套嫌你做得不好?”我烦躁地说:“返工。”
将近傍晚,奶奶把我从床上拉起来,愉快地说:“小萍,快起来,看天边的云,十分好看呢。”我被奶奶拉到院子里。
夕阳正西下,晚霞映红了半边天。赤、橙、黄三色交相辉映,多彩、明亮、辽阔。有的云朵这边一片,那边一抹,似说好了的,一同向西慢慢飘浮。
奶奶挪了张板凳坐在院子里,示意我坐在她的身边。奶奶仰望着晚霞,对我说:“小萍,这种云你们有文化的叫它‘晚霞’,我们叫‘火烧云’,这些红彤彤的云像火烧着了天空。”我疑惑地点点头,不知奶奶想要说什么。她问我:“你看到火烧云是不是觉着心头暖乎乎的,有一股子向上的劲儿?”我似乎悟到了些道理。她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我年轻的时候,碰到不顺心的事,就喜欢看火烧云,实际上最最安慰我的是,火烧云预示着明天是个好天气呢……”
奶奶的“晚霞学”拓展了我狭小的视野,打开了我幼稚的思路。我将目光再次望向天边,晚霞与夕阳渐渐交融,变得越来越遥远。宛如我纯真的少女时代就要慢慢远去,消散于天际了。以前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像个秘密,如今被生活揭开了,向我展示了它的内核的严酷、粗粝、复杂,我必须认真对待、勇敢往前闯,才能看到坦途。
经过我和奶奶的努力,返工的手套终于完成。当我把手套交到检验处,并顺利通过验收时,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卸下了千斤担,嘴里竟哼起了歌谣……
如今,四十多年过去,奶奶早已离世,可奶奶的“晚霞学”一直珍藏在我的心里。并且,我也像当年奶奶那样,教育着我的孩子们。
沈漫漫
编辑:秦小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