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康乐回想幸福的牛

丁智

“家养几头牛，花钱不用愁；家养十头牛，盖起小洋楼；家养一群牛，奔向小康不发愁。”这是甘肃省康乐县民歌花儿的新词。

牛在康乐有崇高的地位，近二十年，康乐每年都举办“相牛赛牛大会”。“人如海、牛似潮”， 全县近万名群众参会，争夺牛王、牛后、状元牛、青年良种牛等荣誉，康乐兴起了家家种草、户户养牛的热潮，有了“无牛无羊不成家”的民情风俗。

县博物馆有牛为主题的专馆，有汉代彩绘陶牛拉车、北齐与北魏彩绘陶站牛与铁牛，隋朝青釉牛拉碌碡、唐代黑陶卧牛、金青釉农耕黄牛等以牛为题材的珍贵文物百余件。还有与牛有关的诗词、书画与图片展示。

有了牛的站立，康乐好像时时处处都是春天。万物萌芽，将沉睡的大地唤醒，草长莺飞，花朵绽放，到处是欣欣向荣的景象。新建养殖场奖励、贷款贴息、售牛补贴、饲草加工机械补贴、冻配补贴，承办现代肉牛产业高峰论坛。康乐实施“畜牧强县”、“全牛富民”工程，让每天一条牛在康乐这方大地安康快乐。

面对绿草丰茂的康乐，看到一条牛在康乐的幸福时光。有关牛的记忆如风拂旷野，尽见岁月沉淀。我喜欢牛，喜欢收集一些与牛有关的文献资料，个人感觉这应与童年与牛伯有关。

在我出生的江西省铅山县療山边自然村，牛伯是唯一受过县上表彰的劳模。其实牛伯不姓牛，与我同宗姓丁，他是十里八村最出名的牛医，为显示其技艺也为表达尊敬，所以大家称其牛伯。

牛伯得到县上表彰，有个感人的故事，邻村官坝小队有头母牛遇到难产，耽搁到半夜，被迫无奈，队长半夜请牛伯出手。那时还是初春，夜间冷，天上还下着漂泊大雨，牛伯穿着棕榈织的蓑衣就出了门。牛伯至，母牛都好像来了精神，仅二三分钟的捣鼓，小牛就落了地。母牛因待产时间过久，流血过多而倒地不起，小牛也饿得倒在草垛趴卧。情况危急，牛伯顾不上休息，连夜带上几个小伙子冒雨到几十里之外的芒柱岭采集新鲜的草药，对母牛止血与催乳。因为太劳累，加上风寒，牛伯在病床上躺了半个月。

据说牛伯能懂牛语，牛的七情六欲，他见牛一问便知。听说他还有一本祖传的神书，记载牛所有的病痛，只要按书施药，就能药到病除。附近乡村的老牛病入膏肓，队上要宰杀，需经牛伯签名确认，公社的书记才敢签字。

牛伯是否懂牛语，我并不知道。但牛伯有本医牛病的书，我依稀是记得的。那是本用厚厚的帽壳纸装订的手抄本，因岁月已经黄黑，但内页即是洁白如新，密密麻麻地排列许多小楷毛笔字，偶尔翻一二页，就有一幅牛的图画，有些牛的毛发毕现，有些仅只是线描。四十多年后，我在古玩市场上见到类似的手抄本，我想，这古籍应该叫《牛经大全》。

牛伯最珍视的还是那张盖有县政府大印的耕牛证，红红的，有A4纸大小，牛伯将它贴放在存有诸多相片的镜框中，摆在家中正堂的位置。远观，那鲜红的证书比那些黑白照片更加夺目。这样的证书，我后来收藏了几件，是五一年土改，分牛到户的证明书，一牛一证，除了有县政府大印，还有铅山新中国成立后第二任县长王修章的签名印章。

在療山边，我是唯一到八岁还没有获得放牛权利的孩童。在我的记已然中，放牛是件幸福的事情。清晨里，踏着花香与青草的露水，沐浴着阳光，听着粘着云霓的鸟鸣，那是多少地让人清爽愉快。而黄昏之时，骑在牛背上哼着山歌又是多么地自由与惬意。这样一早一晚牧牛，大队可以记二分工。

最令人羡慕的是周末，小伙伴们牵着牛到水塘中，在牛身上翻筋斗，然后跳上牛角，跃到水中。

牛伯是一位不苟言笑的人。在我印象中，见到牛，他的脸就莫名地灿烂起来。牛好像也懂他的心意，再倔强的牛犊，别人套不上的牛笼嘴，他能套上，别人指挥不了的犁耙农活，牛伯都能让牛乖巧如猫似狗地听从指挥。

父亲作为一名下放知青，能笨拙地掌握耕犁耘耙，都是牛伯手把手地教导。不知为什么牛伯会对父亲青睐有加。记忆中，牛伯常是空手出门，回家时，手中往往提拎着时令的水果，桃子枣子山楂西瓜梨，让我们这些孩子欢喜。

后来，我随父亲进城读书，一年之中，只是摘山茶子与割稻子回乡，忙忙碌碌的，很难见上牛伯一面。其时，已经包产到户，牛也分到各家各户，听闻牛伯更忙了。除了医牛，他还帮助村民相牛、买牛。许多看似老弱病残的牛，在他的建议下被村民买下后，经牛伯一调理，皆能健硕成长成农人帮手。

正是因为有牛伯，不久，療山边竟然出现了一个赶集牛市，半个月一次，七里八村的人聚集在队上的松树坪里，买牛卖牛的，有几百人。半年之后，这牛市就闻名附近县市。

正当大家为療山边的牛市而倍感自豪，人人为牛伯摇大拇指时，牛伯却宣布自己不再踏入牛市半步了。许多人都搞不清牛伯这样做的原因。后来，才知牛市引来了江浙一带的客户，他们带着大车到牛市买牛，不论牛的高矮胖瘦，不分牛的耕田做地的工夫，他们只论牛的斤两。听说这些牛都运到菜市场，牛皮都做成皮鞋。

牛渐渐地离开了土地，就如我療山边的伙伴，他们也渐渐离开了乡村，以各种形式扎根城市。

我不知道牛远离乡村的具体过程，只知道随着农业机械技术一次又一次的推广，农村娃也如城里的孩子一样三四岁进入幼儿园。短短一二十年时光，农村没有人放牛，也没有人使用牛种田做地。有时，行走几个村庄，都见不到一条牛。

听说療山边最后一条老牛去逝半月后，牛伯就故去了。后来有人想在療山边养牛，那只是想圈养肉牛，但似乎没有成功。

我一度对牛在当今的生命状况而满是伤感。

对牛只能成为人类众多蛋白质的一种来源，心中满是悲凉。在我的记忆中，奶奶是绝不吃牛肉的，问原因，她言：牛一辈子为人做事，受苦受累，她不忍心。在我的家乡，大家将立春当作牛的节日，迎春有最隆重的仪式。用白瓷大碗盛上肥沃的黒土再植株菜园中最壮实的白菜，插上纸折的春花放在厅堂正中的几案，在春来临的时刻，放上鞭炮。

有时，我怀念一头牛受苦受累的时光，春耕夏犁，秋收冬藏，与农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生被人惦念，在人的关心与爱护下寿终正寝。

我不知自己为什么喜欢收集一些与牛有关的资料与旧物。是因为对牛的情感记忆，还是为牛鸣不平，抑或是为牛找回曾经被尊重的岁月。

耕牛证、相牛书、医牛古籍、牛的口粮供应证与买卖文契，画牛的瓷器、雕牛的砚台、卧牛的铜笔架、牧牛的青田山子，这些旧物常让人思绪飞扬，想到乡村田野，牧笛童谣，想到一条牛坚定地与我们站在一起，田野稻香。

我想自己喜欢牛，也许是牛伴随人类几千年，有些记忆已经刻在了基因中，无由地生出亲近。我一度想举办一个与牛有关的主题展，展示牛与人类相互偎依的岁月时光。在康乐，在康乐博物馆我看到了这样的展览。我为康乐的这项举措而感动。我想这是一方懂得感恩的土地。

相信，在牛王赛上，获得牛王牛后的康康与乐乐应该感到快乐与感动，一条牛的努力有了尊重，一条牛的人生因此有了幸福与尊严。

站在康乐的莲花山，看群山如莲绽放，白云下绿草如茵。这样的场景，让人感到一条牛的就应该在这样的家园成长。没有劳作，只有草绿花红的一生。我突然对一条牛是否成长为一条耕牛，是否要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一生有了释然。

人为万物之灵，万物为人所用。随着时代发展，我们不知不觉地改变了一头牛的生命与生命形式。时代不同，使命虽不同。但一条牛服务人类幸福人类的使命没有改变。但我们应该感恩、应该敬畏、应该珍惜拥有。这点，对于一条牛，康乐好像做到了。

从黄牛到秦川牛以及荷兰奶牛，再到西门塔尔牛，牛富裕着康乐，并成为花儿传唱的对象，有唱词：胭脂三川米粮川，羊满圈的牛满圈，产业跟上牛羊转，哥哥你把牛养上，政策好者没了当，一来收入有保障，二来还要奔小康。花儿这种民歌好像自带花的芬芳，声音若风拂过山川花海，似山泉奔流，有种甘甜的水香若云雾将人浮云摇曳。

就是牛听到这样的声音，也会幸福地抬头仰着湛蓝的天空，然后沉醉这花海一样的大地。

作者简介： 丁智，1970年12月出生，江西铅山人，1986年开始写作，先后在《散文》、《散文百家》《海外文摘》、《星火》、《文化报》、《现代文学》等国内外报刊发表诗歌散文。江西省作家协会员、上饶市作协副主席、江西省铅山县文联主席。

来   源：临夏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