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绍兴,鲁迅故居旁的一家咖啡店,我终于和索南才让有一段清闲的时光可以面对面坐下来。
他的新作《找信号》入围了第七届平遥国际电影节,刚从古城平遥赶到浙江,饶有兴致地参观鲁迅故居。在此之前,我在上海和南京碰到他,他每次都忙得像即将转场的牧民一样。
(索南才让在平遥国际电影节发言)
在微信上,当我明确地提出了采访的希望后,这个真诚的蒙古族汉子提出了方案——“下次我来浙江时,我们可以见面。”
曾经写下《荒原上》《巡山队》《找信号》《哈桑的岛屿》等一系列作品的索南才让是青海首位鲁迅文学奖得主。一直以来,我对这位来自藏地的作家充满好奇。他的作品像来自荒原的风,夹杂着沙粒和碎石,刮得人面颊生疼。
一个牧民怎么会走上写作的道路?端起咖啡,他不疾不徐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在孤独中阅读、写作的牧民
“当你看到草原上嘴唇轻微颤动,自言自语的牧民,千万不要惊讶,那是一种孤独的后遗症。”
索南才让的小说中,充盈着一种孤独感。与大多数作家的成长环境不同,出生在海北藏族自治州托勒草原上的索南才让,12岁时便辍学去放牧——在当地,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去放牧反而是件不寻常的事。
然而,当某一日,他在叔叔家看到了一本被撕去封皮,被当作厕纸的武侠小说时,很快被吸引住了。原来草原之外还有那样光怪陆离的世界,《西路军悲歌》《平凡的世界》《人生》……从此他便一发不可收拾。
随着看书的时间越来越多,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放羊。母亲急了,扬言要把书全烧了。索南才让抱住母亲,保证以后一定不在干活的时间看书。彼时,这个年轻的牧羊人当然还不知道,阅读将成为他在孤独放牧中的一种救赎。
(索南才让在草原)
开始讲述自己的写作经历之前,索南才让先用他最擅长的讲故事,绘声绘色地为我描述了放牧时的孤独感:
“到了冬天,当我们的牧场草不够吃时,就要把牛羊赶回高山牧场,一个人住在简易的地窖里。十几公里外,有另一个人在孤独地看管着另一群牛羊。我有过好几次这样的经历。
最长的一次,四五十天没有人和我讲话。偶尔,惊觉自己已经两三天没有开口说话了,我就自言自语地说些什么。
白天好熬一些,因为还有事可做。到了夜晚,时间是粘稠性的。我常常感觉看了很久的书,一看时间,才过了一个小时。很多次凌晨五点我就醒了,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于是我起身叠好被子,下床把铁皮炉子生了起来,然后煮一点茶,坐在地窖的门槛上,慢慢地看着天亮。”
原来,海子笔下“喂马、劈柴,周游世界”的放牧生活只是一种浪漫的想象。秋日的咖啡店里,索南才让露出一丝微笑,他说,只要有个两三次,这种自言自语的后遗症就会伴随终身。许多向往放牧的人们,真要到了地窖里,不到一个星期一定受不了。
在漫长的放牧中,索南才让用尽一切办法找到能够阅读的书。当时,镇上的杂货铺里贩卖一本名为《金银滩》的文学杂志,因为是季刊,时常有一期没一期的。
2006年,仿佛受到了某种使命的召唤,索南才让跳到桌子前,写下了自己的第一篇小说《沉溺》。这个八九千字的短篇,他用了不到两天就完成了,改了一遍后,就投向了这家杂志。留的地址是弟弟在州上就读的学校——因为在放牧的他没法收到回信。
时任《金银滩》杂志主编的赵元文读完后,觉得作品颇有灵性,联系上弟弟的班主任,兴冲冲地说,你们班上有个学生小说写得真不错!经过多次辗转,才知道作者另有其人,并最终找到正在放牧的索南才让,与他一起反复讨论文稿。
这篇后来刊登在《金银滩》杂志的短篇小说,开启了索南才让的文学之路。
我问他,为什么会想到去投稿?
他说,这本杂志翻开第一段话就印着“欢迎来稿”,写着发表的格式和收件地址,给了自己需要的全部答案。
想写就写,写好就投出去,然后继续读书、放羊。就是如此单纯的想法。但毫无疑问,白纸黑字已经给这个年轻的牧民烙印上一个全新的身份:写作者。
在北京的厕所中,完成《荒原上》
在放牧的间隙,索南才让会利用零碎的时间去漂泊打工。14岁那年夏天,他前往离家900多公里的玉树市曲麻莱县挖虫草。同年冬天,他参加了草原上的灭鼠队,这段经历后来被他写进了小说《荒原上》里。
转年春天,索南才让又跑到州上去当“砍砖”的临时工。所谓“砍砖”,就是拆除房子后,将砖与砖之间多余的水泥砍掉以便再次利用。最多的时候,他一天能砍1500片砖,挣上十几块钱。
兽医、保安、配菜生、铁路护路工……丰富的工作体验,无形中积蓄着他日后写作的素材,其中,参加灭鼠队的日子最为难忘。
因为热爱阅读,索南才让充当起了队伍中“说书人”的角色。那些当年的朋友至今还能清晰地记得某些故事的细节。他告诉我,《荒原上》几乎每个人物都有生活中的原型,小说里的主人公,就有他自己的影子:
“我从《西游记》开始讲。这本书我从七八岁开始读,读过不下十几遍,早就烂熟于胸了。又是整整两个小时。毡包里安静得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所有人都不出声音,害怕破坏那种气氛。
往后多少天里,我为他们讲了许多故事,我讲故事的能力日新月异,他们听故事的水平层层提高。我给他们讲《鲁滨逊漂流记》《飘》《平凡的世界》《藏獒》《堂吉诃德》《高老头》《穆斯林的葬礼》等我读过的书。
……”
(节选自《荒原上》)
2007年,索南才让开始写作的第二年。北京的一家现代雕塑的施工团队来到海北州承建一个纪念馆的城市雕塑,他也前去打工。工程结束后,老板觉得小伙子活干得不错,提出要带他去北京闯闯。索南才让答应了,被他一同带去北京的还有完成了一半的小说《荒原上》。
来到北京后,城市的现代化与枯燥焦虑剧烈地冲击着这个来自草原的少年。城市雕塑的工作并不轻松,从早晨开始,每天工作时间长达十几个小时。
唯有深夜,才是珍贵的私人时间。每晚的十一点到一点是索南才让留给自己的写作时间。当时,写作于他而言已形成了一种自觉。
但一个宿舍同时住着六个员工,根本没有阅读写作的空间。于是,他把一个废弃的厕所改造成自己的“书房”。
“我在蹲便池里塞了厚厚一叠硬纸板,但过几天,纸板就会发臭发潮,我就得把这些都清理出去,重新换一批。屋子里的味道剧烈到什么程度?坐的时间一长我就被熏得头疼。”
古人说“久入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的经验似乎失了效。写作中,索南才让不得不间歇性地到“书房”外呼吸新鲜空气。在这样的环境下,没有电脑的他,一字一句地完成了《荒原上》的初稿,并完整地修改了第二稿。
在北京、郑州等地漂泊了三年半,对家乡的思念最终促使他又回到青海,成了一个放牧的职业作家。
2018年,还在鲁迅文学院进修的索南才让接到了来自《收获》杂志的约稿。他在日记中,记录了当时的忐忑心情:
“2018年4月17日 星期二 晴朗 下午有《收获》的编辑来约稿子。我想给《蹲守》,但心里没底。这几天心情不好,空洞洞的,也学会抽烟了。夜晚写作,比任何时候孤独,对自己的信心也已丧失殆尽,但这并不是说已经要投降了,不是这样的。……”
最终,他改变主意,把《荒原上》拿了出来。随后,他就陷入了长达两年半的改稿期。索南才让回忆道,灭鼠队员们从山里出来的状态他一直没想好,直到在《收获》正式发表之前,《荒原上》被他先后改了十七稿。
(《荒原上》 索南才让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
结果当然是成功的。《收获》杂志上市后,同为藏地导演、作家的万玛才旦为小说写下了第一个评论,还购买了《荒原上》的影视版权。
其后,《荒原上》斩获“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给西部文学圈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也不可避免地改变着他的生活轨迹。
写小说就像吹气球
索南才让告诉我,自己现在已经没有羊了,大约还有80头牛,平时交给弟弟打理。他大约一个月回牧场一趟。为了保持创作的状态,至今,他仍住在海晏县里。
北京、上海、南京,甚至蒙古国,各种文学活动和交流让他不得不转向城市之间的“游牧”,在南京时,我见他随身携带一个棕色的牛皮本子,有时在人群中也会默默动笔。
我问他,都在写些什么?他得意地说,这个牛皮本子的内囊是可以拆卸的。由于生活的奔波,自己已养成了随时随地写作的习惯,他的《在辛哈那提》完整的手稿就是在这个本子里写下的。
骏马与摩托车,牧民与偷猎者,台球桌、收音机、杂货铺与醉醺醺的赛马手……索南才让的笔下,既呈现了生态保护与牧民生活习俗的激烈碰撞,也有现代化浪潮下年轻一代牧民复杂无措的精神落差。
但仿佛旷野一般,索南才让在小说中往往会留下空旷的想象空间和值得回味的留白。
对此,索南才让毫不掩饰生活环境对自己创作的影响。他说,如果自己出生在一个细腻的地方,肯定没法写出这样粗粝的文字,创作与自己脚下的土地、生活的过往密不可分,这是他写作的“气”。
“我的好些小说留白比较多,那是我刻意为之的。有时候,一些显而易见的话我都会不会去写。写到一个更饱满一点的结尾,我也会停下来。”
索南才让打了个有趣的比喻,“写小说就像吹气球一样,我不会把一个气球吹到它的极限点:轻轻一碰就会破的地步。它应该是一种半饱满的状态,把它放出来之后,它可能会往上飘,也可能随时往下坠落,这时候就需要读者的介入。”
在他眼里,作品发布后,自己并不是完全的创造者,只有读者参与进来,参与了创作,才是一个真正完整的作品。面对作品中的留白,每个读者都可以发挥自己的想象空间。
(索南才让在咸亨酒店留念)
坐在鲁迅故居一街之隔的咖啡店里,我们很自然地又聊起了鲁迅。作为青海省首位鲁迅文学奖得主,鲁迅是对索南才让影响最大的作家之一,他还记得第一次读《阿Q正传》时的震撼。《鲁迅小说选集》曾是他的手边读物,今天他也常常会去读鲁迅的杂文,感叹鲁迅先生精准的语言表达和塑造人物的能力。
“我早期的一些小说里,模仿鲁迅的痕迹很重。其实,与其说是模仿,不如说是大量阅读后,必然会受到的感染。这并不是坏事,说明还有进步的空间。”
鲁迅、老舍、沈从文……那个时代的文学大家,在各自的创作中找到了专属自己的叙事方式和节奏,这正是索南才让眼中小说家的使命。
“如果说我的小说风格和某个作家类似,是绝对不能容忍的。这是从我开始写小说时就明确的。”
结束谈话前,当索南才让用平静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时,我就已经明白,生活给予他的磨砺早已倔强坚忍地镌刻在其文学创作之中。那些在地窖中度过的自言自语的夜晚和忍受着恶臭安然写作的时光,不会白白流过。
潮新闻 记者 方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