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10月9日，北京东城区大华影院，濮存晰、姜武和张杨的父亲，一起看了场电影。

这部电影，跟披头士的一首歌同名，叫《昨天》。讲的是演员贾宏声戒毒的故事。里面有一段情节：

贾宏声生日那天，拉着父亲喝酒。吹了几瓶，喝高了，逼问父亲：你活着有意思吗？你快乐吗？

接着，伸手就给了父亲两个大嘴巴……

将近两个小时过去。看完电影，在场的人都沉默了。之后，姜武有感而发：

我刚才一边看，一边想，看完电影，我得赶紧看一眼我爸爸去。说不清楚那种感觉，包括宏声打他爸爸那段，喔……我一下就更喘不过气来了。

这段戏，戏里戏外都是真的。

拍之前，贾宏声告诉父亲，真得往狠了打，不然过不了。结果，一巴掌扇过去，父亲的脸上就出了血道子。当时，他手上戴着戒指。

一旁的母亲禁不住哭了，想起了往事。

整部戏，都是根据贾宏声真实经历改编的。主要演员，就是贾宏声和他的父母，本色出演。

上映后，几乎所有记者都要问：这家人为什么愿意拍这样一个电影？

这都亏导演张杨，会做思想工作：

现在圈内圈外都还在传，说宏声还在吸毒。我们拍这样一部片子，一来对全社会有积极意义，二来可以使那些谣传不攻自破，再说宏声自己也同意拍，我们这一切也都是为了宏声……

总结起来，就是那句中国的名言，都是为了你好。

电影拍完，拿到了意大利，参加威尼斯电影节首映，获了个“亚洲电影促进联盟奖”。去年，同样得这个奖的，是贾樟柯的《站台》。

这也让贾宏声，成了全国第一个公开自己吸毒的演员。

因此，他们一家还上了小崔的《实话实说》。用现在的话说：节目内容很正能量。

在第六代导演眼中，贾宏声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演员，一见到就惊为天人。娄烨恨不得让他当自己所有戏的男主演。

张杨更说：他就是为我们而生的。

而就在《昨天》上映的第十年，43岁的贾宏声，从楼上纵身一跃，结束了自己传奇的一生。

01

一场大型文艺批评活动开始的第二年，1967年3月19号，贾宏声在东北的吉林四平出生了。

四平市中间，隔着一条京哈线。贾宏声的父母，当时都是市话剧团的国家二级演员，在铁路的左边上班。

铁路的右边，有著名的风景区，二龙湖。

四平出生的演员，贾宏声之后，也就只有打仗把貂打丢了那位有点名了。

小时候，贾宏声的父母忙于演出和排练，没时间照顾孩子。只好把他带到剧场，饿了在后台吃，困了在后台睡。对演戏的热爱，估计就是那时候培养的。

等再大一点，就被送到了姥姥家。

上小学时，学校里经常有学生打架。贾宏声长得高，体育又好，是班里的体育委员。但他从来不打架。

倒是中队长经常惹事，贾宏声负责出面摆平。后来，这个中队长长大了，成了著名的专栏作家、出版人，名叫王小山。

他曾写文章回忆，贾宏声是学校里有名的帅哥。

到底有多帅呢？

就是走在大街上，都能引起别人的注意。用现在的话说：回头率很高。

高二，贾宏声带着这幅英俊的外表，考了中戏。1985年，跟他同一批报考的人，还有何冰。

当时，何冰知道北影对外表要求很高，没敢报。一听说中戏不要求这个，赶紧跟小姨要了五块钱，准备报名。

结果一去，腿吓软了。

正填着报名表，一回头，胡军进来了，再一回头，贾宏声……用何冰的话说：太影响自信了。

等交往表出来，想回头好好看看中戏长啥样，迎面走来了两个女生，夹着洗脸盆。

一个是巩俐，一个是伍宇娟。

这些人，都跟贾宏声成了同学。在班里，贾宏声年龄算小的，但他的颜值，很快在学校脱颖而出。

中戏有个传统，厉害的男生都打篮球。

那时，贾宏声一去打球，周围女生的状态，就跟现在的女粉丝看刘昊然打球差不多。甚至，有人因为看见了贾宏声，说啥要立志考中戏。

那一年的中戏，被看做是俊男靓女云集的转折之年。

02

长得帅，球打得好，这样的男生，一般都高冷。

有很多女生追贾宏声，都被拒绝了。他要追班里最好看的，这个人就是伍宇娟。后来，她拍了部电影，叫《疯狂的代价》，一夜成名。

因为，里面有长达五分钟的裸戏，在八十年代，号称“中国首部全裸画面”影片。

贾宏声开启演艺生涯，是在大二。

电影《夏日的期待》里，他演一个身残志坚的高中生。那一年，张杨还在中山大学读中文，也被找去当配角。

俩人刚拿到片酬，就各自花了七八十块钱，买了人生中第一双耐克。这个价钱，相当于剧组其他人一个月的工资。

过了一年，张杨也考到了中戏。

一次，贾宏声跟张杨一起去影厅，看自己演的《银蛇谋杀案》。那时，贾宏声特别喜欢《出租车司机》，他就模仿里面的罗伯特·德尼罗，面无表情开着手枪，一副冷峻的样子。

没想到，却遭到了张杨和朋友的嘲笑。

张杨在学校里，是搞实验戏剧的，对电影要求很高，看不上这种烂片。他们觉得贾宏声演得太做作了。

这让一直带着偶像光环的贾宏声，很没面子。

1989年，贾宏声中戏毕业，前途一片光明。

不但顺利进了中央实验话剧院，戏更是没少接，跟他合作的，很多都是名人。比如：蒋雯丽，马晓晴，王朔……

后来，还登上了杂志《大众电影》1990年7月刊的封面，同一年上封面的明星，还有林青霞。

一颗耀眼的明星，即将升起。

按照这个路数发展下去，成为一个红遍全国的主流明星，只是时间问题。谁想，贾宏声却在这时，走了另一条路。

而这一切，和摇滚乐有关。

03

一次，朋友给贾宏声听披头士，他坐在那整整听了一天。他纳闷：当初学校里怎么就没教摇滚乐呢？

摇滚乐的“自我”，深深吸引着贾宏声。也让他排斥起之前的自己。

就像张杨说的：

他开始不愿意用‘演’的方式去表演，他一定要用‘自我’的方式去传达。

1992年，他跟张杨合作了一部话剧，叫《蜘蛛女之吻》。其中，有涉及毒品的情节，为了找到感觉，贾宏声竟真的吸上了大麻。

电影《昨天》里，还原了这段真实的场景。

第一次尝试大麻，贾宏声的反应很强烈，猛地冲到厕所呕吐起来。周围人跑过去看怎么回事，他的头还在门里，手却朝身后比出一个“V”字。

让自己跟角色合一，的确是很高的境界，但也是痛苦的。

拍古装剧《新梁祝》时候，制片人去上海探班，发现贾宏声的状态很不好，跟导演也不对付。没事就一个人躲在角落抽烟。

之后，他渐渐对演戏也失去了兴趣。

90年代初，摇滚乐在中国刚好到达了小高潮，崔健，唐朝，黑豹，魔岩三杰这些代表性人物，影响了几代人。

有段时间，贾宏声不再接戏，整天拿着吉他爬格子。一心想组个牛逼的乐队。

可惜，他终究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做不成乐手。只好把自己关在昏暗的屋子里，一直听歌，也不跟外界接触。

性格变得越来越孤僻。

在药物的作用下，贾宏声开始产生幻觉，觉得列侬才是自己的父亲。

而他现实中的父母，就在大雪纷飞的一天，踏上了从四平到北京的列车。

1995年12月31号，他们辞掉话剧院的工作，拖着行李，决定去救救自己唯一的儿子。

04

拍《落地请开手机》的导演李骏，曾经在广州做生意，知道贾宏声沾上了毒品，一次回北京，特意劝他：它只是一种植物，不可能带来太多东西。

但贾宏声觉得：

哥们你都铜臭了，你根本看不懂。

而女友伍宇娟，为了让贾宏声戒掉大麻，用尽了办法。甚至，跪在地上求他，也无济于事。直到1994年10月，她扛不住了，决定离开相恋多年的贾宏声。

分手方式，跟唐朝的张炬，如出一辙。

父母来后，对贾宏声严加看管起来。

趁着他出门买磁带的功夫，也要把家里翻个遍，看有没有藏东西。每一笔零花钱，都得说出用在哪儿了，没有多余。

严格管制，加上戒断反应，让贾宏声的情绪很不稳定。

有天，张杨来看贾宏声，在这坐了两个小时，俩人愣是一句话也没说。最后，张杨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

这种沉默，就像预示着有什么要爆发。

第二年夏天的一天，贾宏声在家连喝了12瓶啤酒，眼睛都喝红了。父亲见势去抢，叫他不要再喝。

结果，贾宏声借着酒劲，给了父亲一个大嘴巴。

因为毒品，竟到了儿子打老子的地步。父亲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伤心的看着贾宏声。这时，贾宏声一下清醒了，扑通跪在地上。

父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

当天下午，他们就把贾宏声送到了朝阳区一家医院的神经科，进行专业的治疗。

同一个病房里，还有三个轻度精神病患者，吃饭得靠抢。时间长了，贾宏声的饭量越来越大，三个月，体重快到了200斤。

每周父母去送饭，里面装着炸带鱼或牛肉，他吃得飞快。父母知道，他这是跟其他病人抢饭呢。

好在，一家人的努力没有白费。

出院后，贾宏声彻底告别的毒品。春节期间，去朋友家吃饭，朋友又拿出了大麻。他说：哥们儿，你还是扔了吧，我被它害惨了。

从保罗·麦卡特尼变成了大卫·鲍伊。

05

1998年，张杨通过贾宏声的女友转达，想把他戒毒的经历拍出来。当时，贾宏声的女友，是周迅。

拍摄《昨天》期间，贾宏声虽然没再碰毒品，但他仍在跟自己较劲。

有一段戏，是贾宏声用头撞墙上的列侬，他真撞。拍完这个镜头，一转过来，头上的包马上就起来了。

根本没法再来第二遍。

拍戏时候，他从来不洗澡，怕把那股劲儿给洗没了。40度的天，坚持穿着皮夹克出门，用牙膏洗脸……保持跟角色的一致。

在参加威尼斯电影节期间，他很喜欢穿牛仔靴，整整穿了一周，睡觉也没脱过。

这种纯粹、执拗和反叛，铸造了贾宏声独特的魅力。

在这之前，贾宏声还接了另一部戏，导演是娄烨。

娄烨跟贾宏声，大学时候就开始了合作。后来，因为拍一部电影，需要贾宏声把长发剪了，他不同意。俩人喝了一宿酒，最后谁也没让步。不欢而散。

虽然断了联系，但娄烨还是经常会想起贾宏声。尤其是跟演员做发型的时候。

直到四年后，他们才再次一起拍电影。这部电影，也成了文艺片的经典，叫《苏州河》。

贾宏声在里演一个执着寻找女友的青年，马达。周迅演他的女朋友。戏外，贾宏声问周迅：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周迅说：

好啊。

于是，两个人就在一起了。拍完片子，娄烨对周迅说：我们都应该感谢贾宏声，感谢爱情。

周迅一下子哭了。

那时候，贾宏声的母亲承担起经纪人的角色。有一天，她给制作人李小婉打电话，为儿子争取演戏的机会。

贾宏声就带着比自己小七岁的周迅去试戏，希望让她在《大明宫词》里演个宫女啥的。

那时周迅刚来北京，瘦，抽烟，还有点磕巴。但是一演上戏，就变了个人。

李小婉一下就看中了，回去跟导演商量，不但把太平公主的角色给了她，还把她签到了公司。

从此周迅开始走红。

不过，贾宏声跟周迅的感情，只维持了不到一年。

因为后来，周迅在矮大紧老师的电影里，认识了朴树。拍戏期间，周迅在车里睡觉，朴树就在旁边守着，不让人叫，叫就生气。

一天，贾宏声跟周迅一起看电视，正好是朴树在颁奖典礼上领奖。他发现，朴树身上穿的衣服，就是自己送周迅的那件……

因此，很多人以为贾宏声被戴了绿帽子。有记者问起这件事，他一口咬定：

分手后才跟小朴好上的。

周迅跟朴树在一起时，还给贾宏声打过电话，说朴树跟他很像，尤其是抽烟的时候……

06

拍完《昨天》，贾宏声整整沉寂了六年。

看着苍老的父母，和他们加起来不到一千块的退休金，贾宏声知道：到自己养父母的时候了。

2007年3月19号，是贾宏声四十岁生日。

这一天，话剧《失明的城市》在北京水牛石餐厅，搞建组聚会。主演贾宏声也去了。

制作人特意跟贾宏声母亲偷偷要了很多照片，在现场播放，还给他准备了蛋糕。

这次复出，很多人都看见，贾宏声的性格又一次有了颠覆性的转变。

贾宏声与剧组一块儿吃盒饭，每次提前一个小时到排练场，跟着大家一起擦地板，收拾道具。贾宏声从来不和剧组任何人争执，或者提出非分的要求，即使出现艺术分歧时，他也只是双手交叉做抱歉状。

但谁也没想到，这会是贾宏声的绝笔。

2010年7月5号，下午六点，贾宏声从安苑北里小区19号楼的七层楼上，纵身一跃，砸在了一辆帕萨特的后备箱上。

当时，他的父亲正在楼下乘凉。

有邻居说，好像是贾宏声。他才跑过去，站在一旁呆望着儿子。尸体被抬上灵车，也没缓过劲儿来。

直到车发动起来，他紧忙跟上，扒着玻璃，使劲朝里面看。眼泪不住的流下来。

这一切发生的三小时前，贾宏声还给家里买了水果。当天早上，父母还陪他一起散了步。

而在一个月前的聚餐上，贾宏声曾流露出对演戏的渴望，聊了很多往事。饭桌上，他主动去帮大家倒酒，点烟。

三个月前，不用电脑和手机的贾宏声，给王小帅、张杨打了电话，说要演戏。然后，开始每天走十公里路，减肥。

他的突然离去，震惊了无数人。

张杨几次给周迅打电话，她都在崩溃痛哭。伍宇娟在给记者的短信中说：

我是一个平凡而普通的女人，贾宏声是一个不愿意戴着各式各样的沉重面具而生活的人，其实我也不想戴，但我最后还是给自己找了些理由，然后心安理得地把这些面具一个又一个地套在自己的脸上，这就是我自己的悲哀！

在贾宏声离开的第七年，新裤子乐队主唱彭磊，写了一首歌，叫《你还记得那个电影演员吗？》。

至少我还有你的照片

记得你演过的文艺片

写在墙上的那一年

不会变

理想和现实之间的挣扎，直到纵身一跃的那刻，才真正得以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