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哈初潮在11岁,出嫁在11岁,死亡在11岁。
萨哈是黎巴嫩电影《何以为家》主角男孩赞恩的妹妹,故事里赞恩12岁。这部黎巴嫩小成本电影在中国内地上映的时间,与好莱坞大片《复仇者联盟4》档期撞车,却意外逆袭,票房超过三个亿。
《何以为家》剧照:赞恩和妹妹
两个赞恩的故事
剧里剧外,《何以为家》有两个赞恩的故事。
影片里的赞恩,来自黎巴嫩底层社会,他的父母毫无节制地生育,但却没有能力照顾自己的孩子。影片最后,赞恩怒向法院提告,告父母把他生下来,却生而不养,他唯一的同伴是苦难。
“我希望大人们能听我说,我希望养不起孩子的大人不要生小孩。关于童年,我日后能记住的只有暴力、辱骂、殴打,链子、水管、皮带打在身上的感觉。他们说过最好的话是,‘兔崽子滚出去、让开、废物’。生活根本就是狗屎,我的破鞋都比它值钱。”
《何以为家》剧照:“我希望他们别再生了”
赞恩没有得这个年纪应得的一切,他终日流串街头,兜售果汁,帮杂货店老板打工,甚至贩卖违禁药品谋生。被迫过早进入成人世界的赞恩,一开始看着并不讨喜。但随着情节推进,就渐渐看到他内心深处那颗灿烂的宝石:善良。
11岁的妹妹萨哈月经初潮后还懵懵懂懂,赞恩却知道不妙了,家庭的窘困和周遭的经验告诉他,父母很快会把妹妹嫁了。
他用衣服给妹妹当卫生用品,去杂货店偷卫生巾,叮嘱妹妹保密,甚至想过安排妹妹逃走。然而,父母早已下定决心,要把“开花结果”的女儿嫁给杂货店老板抵扣房租,免得一家人被赶出去。纵使他们也有过纠结。
《何以为家》剧照:赞恩和兄弟姐妹在街头谋生
“萨哈嫁给他,就可以睡大床了。”赞恩妈妈的这句话,让人异常心酸,他们的家破败不堪,六七个孩子只能挤在一张小床上睡觉。
想起80年代台湾的知名电影《苹果的滋味》,穷人家父亲被富人撞断双腿住进医院却“因祸得福”。富人送来苹果,孩子天真无邪,吃得津津有味,因为“一颗苹果可以换四斤米”,家里从来没有舍得买过。巨大的苦难换来旁人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幸福”。
回到剧中,赞恩拼尽全力阻止妹妹的早婚,却被母亲殴打了一番,他报复性离家出走。
兜兜转转,再次回到家的时候,赞恩才知道,他不在的日子里,11岁的妹妹难产,却因为没有身份证明进不了医院,丢掉了性命。愤怒之下,赞恩持刀捅向了杂货店老板,也将自己变成了少年犯。
剧外,赞恩的扮演者,现实里也叫赞恩,是一个真正的难民儿童。2012年,他随父母从叙利亚逃离战火,来到黎巴嫩首都贝鲁特,一家人住在贫民社区。
2015年,导演拉巴基在贫民窟里发现了赞恩。
与影片不同的是,真实的赞恩有着爱他的父母,但他们没有能力让他上学,他和剧中的赞恩一样,每天流连于街头。
不过赞恩很幸运,这部电影改变了他的命运。影片在戛纳电影节大获好评,并拿下评审团大奖,赞恩成了小童星,接受掌声和欢呼。
“赞恩”的扮演者赞恩在戛纳电影节,其右手边为该片女导演拉巴基
赞恩一家还在联合国难民署的帮助下,被重新安置在挪威。他们有了一所房子,面朝大海,背靠森林。
他们有自己的睡床和枕头,每天早上坐着校车去上学。
影片最末播放着剧中人赞恩的灿烂一笑,以及扮演者赞恩的近况,“双圆满”的大结局。
当时,我听到身边观影的女孩强压着的轻声哭泣。人群离去,那个死在11岁的萨哈,一直在脑里挥之不去,那张脸实在是太漂亮太无辜了。
哪来那么多幸运的赞恩啊。
这很残酷,但很真实:像赞恩一样,能被重新安置在第三国的叙利亚难民,只有不到1%。
翻倍的数字
6月19日,联合国难民事务高级专员公署(UNHCR)发布年度趋势报告:到2018年底,全世界共有7,080万人流离失所。相较到2017年底的6,850万人,增加了230万人。联合国官员说,这个趋势还在朝着“错误方向”前进。
这份报告把4,130万人列为境内流离失所者,2,590万人列为难民,350万人列为寻求庇护者。按照这种分法,影片中的赞恩和现实中的赞恩可分别视为前两个人群。
报告也指出,2018年,每二个难民中就有一个是儿童,许多人独自一人,没有家人陪伴。
一个数字让人触目惊心,过去20年来,全球流离失所人数已经翻倍,总人数超过了泰国的人口。
而目前境内流离失所者人数最多的国家是叙利亚与哥伦比亚。其中叙利亚自2011年起便深陷内战危机;哥伦比亚则是受到数十年来的暴力问题困扰。
被列为难民的人,包括550万名四散在各国的巴勒斯坦人,其中又以黎巴嫩和约旦收容的人数最多。
事实上,中东小国黎巴嫩国土面积只有10,452平方公里,不及北京辖区面积的三分之二。但作为接壤叙利亚、以色列的“邻居”,这个国家收容了许多难民。
中东地图,红色方框处为黎巴嫩大致地理位置
黎巴嫩600多万人口中,难民比例竟然超过20%,包括:1948年以色列建国后,因为以巴冲突逃到黎巴嫩的40万巴勒斯坦难民。而自叙利亚内战爆发8年多来,黎巴嫩还接纳了100多万叙利亚难民,在战争最严重的前四年,每天进入黎巴嫩的叙利亚难民超过1万人。
讽刺的是,叙利亚难民还可以得到国际救援组织的救济,但黎巴嫩这个收容区本身的需要,却往往被忽视。以至于黎巴嫩前总统一度呼吁要采取“东欧模式”驱赶难民,并请求国际社会帮助黎巴嫩分摊难民数量。
《何以为家》的黎巴嫩女性导演娜丁•拉巴基在接受采访时说,黎巴嫩长期以来还有自己的经济问题,加上难民因素,社会问题不断恶化。而她之所选择从儿童的视角拍摄本片,灵感来自几年前广为流传的在土耳其海滩上夭折的叙利亚男孩。
“我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这个小男孩能够说话,他会说什么?他会向这个世界上将他置于这种境地的大人们说些什么?”
叙利亚3岁难民儿童因随父母偷渡丧命,曾经引发全球关注
拉巴基对影片布局是极有野心的。她通过赞恩“流浪记”,描绘了本地底层人民和外地难民的恶劣生存环境,借以批判恶性循环的社会系统。
萨哈是这个系统的第一个受害者。影片的情节也与现实暗合,在底层和战乱中,不稳定和贫穷助长了一些地方的早婚习俗,童婚愈演愈烈。联合国人口基金2017年的一项调查就表明,黎巴嫩境内最脆弱的叙利亚难民中,童婚率是危机前的四倍。更讽刺的是,许多女孩在难民营等暴力环境里,面临着被殴打、虐待、强奸的风险,于是被父母安排早早嫁人。有个丈夫,反倒变成了一种自我保护手段。
《何以为家》剧照:萨哈小小年纪就要照顾比她更小的弟妹
埃塞尔比亚的难民女工拉希尔是另一个受害者,她不仅要抚养非婚生的孩子尤纳斯,还要偷偷摸摸打黑工,筹钱买回合法身份,甚至还要承担着远方原生家庭的经济重负。影片没有具体交代她逃到黎巴嫩的原因,但我们知道埃塞尔比亚的种族冲突,已经让这个国家千疮百孔。
拉希尔被捕后,赞恩又碰到了一个来自叙利亚的难民小姑娘。这个小姑娘很聪明,混迹于街市做得一手好买卖,甚至赚到足够的钱交给了蛇头,准备偷渡去北欧。然而,天真的孩子哪里知道,她真的可以穿越地中海的风浪吗?
电影也有温情时刻。赞恩被好心的拉希尔收留,他和拉希尔两母子组成临时“家庭”,度过了短暂的快乐时光。想起赞恩利用镜子反光,给1岁的尤纳斯看邻居家的动画片,机灵得让人心生欢喜。
《何以为家》剧照:拉希尔和她的孩子尤纳斯
好景不长,拉希尔因为没有合法身份被捕。一开始,赞恩似乎怀着不做“父母那样的大人”的信念,像个小爸爸一样,照料着尤纳斯,他拉扯着尤纳斯在街头艰难求生。但在无情的世界面前,赞恩走投无路。他于是学着父母,用绳子把尤纳斯绑在路边,想要抛弃他,后来犹豫再三,还是将尤纳斯交给了人贩子。
从前他心疼妹妹总会帮她解绑,现在他主动去绑住别人,也学会了抛弃,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
《何以为家》剧照:聪明的赞恩用旧滑板和饭锅做成手拉车,拉着尤纳斯在街头求生
这是一个可怕的隐喻。战争和贫穷,带来无尽的代际恶性循环。
那些生而贫苦、生而受辱的人,那些被剥夺了权利、始终与饥渴随行的人,他们沉默、无助、愤怒,或许有一天,这种愤怒终将找到出口。比如欺凌、骚扰、殴打、犯罪。
影片里,赞恩成为少年犯虽是偶然,但他有亲戚兄长在狱中,还有贫民街区各种“制毒买毒”的小混混,无不暗示了这种悲剧的循环。
“迦百农”
《何以为家》是影片在中国内地的译名,台湾译作《我想有个家》,香港的翻译则是《星仔打官司》,各有意趣。
片名Capernaum如果直译,应该是“迦百农”。“迦百农”是圣经里的古地名,不属于伊斯兰典故,也不在黎巴嫩。
事实上,黎巴嫩是中东地区最西化的国家之一,也是阿拉伯国家中唯一伊斯兰教不占绝对优势的国家。黎巴嫩的基督教历史非常悠久,上个世纪40年代独立前,基督徒曾经占据其总人口的多数,约为53%。由于近年来穆斯林家庭生育率高企以及巴勒斯坦人的涌入,目前穆斯林人口增加到占国内总人口约54%,基督徒则约占40.6%。
黎巴嫩首都贝鲁特市中心广场的阿明清真寺旁,竖立着一棵圣诞树,标志着这个国家宗教的多元
说回“迦百农”,在圣经里,它是一座无比繁华的城市,耶稣曾经在这里布道,但是迦百农人却失去信仰,日益堕落,因此受到耶稣诅咒“将来必坠落阴间”。果然,迦百农毁灭了,变成了一座废墟。
导演娜丁•拉巴基信奉天主教,她说,“迦百农”片名的意义就是表达一种“失序”。正如影片中的贝鲁特:表象是密集破旧的楼房、肮脏无序的街道,逼仄凌乱的房间;内里是父母无法照顾孩子、城市无法保护居民、国家无法荫护人民。
小到城市,大到国家,如果一个系统无法保障人们的基本尊严和生存,它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何以为家》剧照:赞恩的父母在法庭上为自己辩护
“父啊,天地的主,我感谢你!因为你将这些事向聪明通达人就藏起来,向婴孩就显出来。”
这是圣经关于“迦百农”的论断之一:孩子似乎更接近信仰和真理。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导演把孩子赞恩刻画得如此具有正义感。
希望在孩子,但这个世界配得上孩子吗?
联合国儿基会指出,无论儿童身在何处,满足他们当前和未来的需求都至关重要。除了提供健康、营养和儿童保护服务,激励孩子上学是他们工作的重中之重,因为学校是社会凝聚力的种子首先被播种的地方。
“他们想要学习,他们想要玩耍,他们想要疗伤。”
导演娜丁•拉巴基则说,“我相信电影能够改变世界。就像所有那些因为被我们的体制忽视的人一样,我们也可以通过他们清澈的眼睛看到这个世界对他们的责难。”
《何以为家》剧照
一个周末,我带着9岁的侄子去逛书店。
他想要买一个涂改液,文具区摆设琳琅满目,以至于他有点犹豫。
“姑姑,选蓝色还是绿色的(包装)啊?”
“不如我们两个都买吧,可以换着用。”
“好啊,谢谢姑姑。”
来到图书区,几番商量下来,我们一起挑了两本书,一本关于太空之旅,一本是关于人类历史上的那些灾难和战争。
他再长大一些,可能会明白姑姑的心思。
幸福并非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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