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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戏排话剧的时候,有人跟姜文说,你导戏比导演系的还好。拍《芙蓉镇》时,谢晋鼓励他多出主意。到了《本命年》,谢飞直接说,你小子早晚当导演。在《大太监李莲英》片场,田壮壮说,你来导,我给你演。
他印象最深的是拍《红高粱》,一路吵着拍完,“哐”一下就轰动世界了。姜文说,这样的话,那回头我也拍一个。
刘晓庆就等这句话了:你早该当导演了。这一鼓励,姜文犯了怂,说要先去美国学几年导演再回来,刘晓庆为此跟他大吵一架,说要干就抓紧,时间不等人。临了,递给他一句未来导演生涯的总结陈词:你会成为中国最出色的导演。
姜文被说动了。又说,不会有人给我投资的。刘晓庆说,你先选题材,投资我来想办法。
姜文先是看上池莉的小说《你是一条河》,后又看上苏童的小说《红粉》。二者都因版权已售或其它原因,未果。
后来有一次,王朔塞给他一本《收获》。凌晨两三点,临睡前,他想着看点什么,想起王朔给的杂志,一翻开,再合上的时候,天都亮了——这是王朔的最新作品《动物凶猛》。
看完《动物凶猛》,姜文说,这部小说像针管插进我的皮肤,血“滋”地一下冒了出来。这小说让他闻到了大食堂的味儿、听到了西藏歌。他觉得这应该拍成电影。
那阵儿在自己家或是王朔家,姜文总是东问西问,打听这小说的背景、原型,为什么一定要处理某些事件。王朔说不清,说这就跟情人约会一样,非得写下去不可。
姜文鼓励王朔改成剧本,王朔拒绝,只答应帮忙推荐别人。有一天,王朔对姜文说,我也别推荐别人了,我就推荐你吧。你改,你自己来。
姜文只好自己动笔。他把自己关在一间6平米的小屋,睁眼就写,困了睡,饿了泡一袋方便面。王朔的小说像一条引线指引着姜文往前开掘,挖到一个炸点,遍地金花。
他写的浑然忘我,不知今夕。有一次,一个朋友在12号下午去找他,姜文说,你在客厅等我。写了一会儿,再出来时,他问什么时候了,朋友说,已经13号了。
1992年6月13日,姜文将6万字的小说改成了9万字的剧本,取名《阳光灿烂的日子》。王朔说,我学习了一下,知道电影剧本怎么写了。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叫马小军,主要讲的是文革期间,马小军以及一帮大院子弟的青春往事。关于这段生活,同为大院子弟的崔健有一个说法:
没吃过什么苦,也没享过什么福,我们是在阳光灿烂下生长的一代人。父母是部队的,没有受到文革的冲击,在这一点上,我们更愿意说我们的直觉受到了保护。你从王朔或者姜文身上,你看到的是一个人自然成长的精神状态,他没有被磨掉棱角。
原剧本分三段,影片中会出现七八岁、十六七岁和三十多岁三个马小军。成年马小军,由姜文自己演。不过后来他自己的戏份,只留了个尾巴,其余尽皆砍去。所以最初找另外两个“马小军”的时候,唯一的条件是:像姜文。中戏同学刘小宁给他做导演助理,全国撒网打捞。
当十来个“少年姜文”站到面前,姜文看懵了,他也不知道谁像自己。最后姜文母亲过来,定了这件事儿,她说,夏雨挺像你中学时候的。于是青岛市少年滑板冠军夏雨成为本片第一男主角。
夏雨之前,最早定下的是童年马小军的扮演者韩冬。姜文说,我见他时,一下子有了无限的想象力,而且像是吸了氧一样,觉得整个摄制组的血液开始流动,让我特别兴奋。
姜文写剧本时,就想着一定要请王学圻和斯琴高娃来演马小军父母,因为他们和自己父母有几分相像。后来在片场,姜文躲在监视器后面边看边感叹,哎呀真像我妈。
斯琴高娃为了演好妈妈这个角色,和姜文母亲聊了很多次。片中有一场斯琴高娃扇夏雨巴掌的戏,一条条拍下来,斯琴高娃的手和夏雨的脸,都肿到无法继续拍摄。
姜文母亲听说高娃演得特像自己,就去片场看戏。看完,病了两天。姜文说,我妈没发现自己打孩子,但那会儿我几乎天天挨打。
陆续找齐夏雨、陶虹、耿乐、宁静等年轻演员,姜文将他们送到京郊良乡一个部队汽车团,开始“浸泡演员”:
在汽车团,我们切断了一切的对外联系,要求他们天天听那个时代的歌曲,看那个时代的报纸,请王朔给大家做传统思想教育。那里还有个游泳池,让他们锻炼,还请来杂技团的老师教自行车。
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姜文从他们身上,闻到了那个时代的味儿。
姜文不是拍电影,他是“找电影”。他说我认为一个导演应该事先看到和听到他要拍的这个电影,再把它找出来。
他觉得戏里马小军钻的那根烟囱颜色不对,就让人给染了;他觉得开场戏里飞机的颜色不对,给染成国防绿;他还觉得马小军父亲身上军装的颜色也不对,应该是最发白的黄军装,于是上天入地去找;他后来又觉得米兰挂在墙上那张照片,不如小说里描写的那么美妙,于是在院子里架上机器,让宁静站在那儿,拍电影一样拍了23040张。
写剧本时,他听的是马斯卡尼的歌剧《乡村骑士》和一些文革期间的歌曲,然后就闻到柏油路的味儿和焊东西用的乙炔味儿,听到音乐闻到味儿,写起来,他形容那种感觉像是在笔录,有时候追不上,把音乐倒回来再听,又追上了。
《乡村骑士》后来成为影片的主题音乐。做后期剪辑时,很多段落他压根没按音乐剪,剪完一配音乐却正合适。人家说,这音乐长他心里了。
拍摄过程中,每天烧钱之快,超出了姜文的想象,紧接着又有投资方临时撤资,资金链眼看断裂。王朔说,有一次在北京饭店一个饭局上,大家都问他戏什么时候拍完。一个演员开玩笑说,听说片子改名叫《大约在冬季》,姜文差点急了。
还是王朔过来,一个大脚开球解了围:有个法国制片商,叫让·路易,让他帮帮忙也许能把这事儿做了。
让·路易看完四个多小时初剪样片,说,谁错过这片儿就等于错过费里尼第一部电影。又给彼时正在戛纳做评委的德国导演施隆多夫递上一脚。
施隆多夫接到球,看了10分钟片段,说,这个小伙子戏拍得真好。一脚将姜文送进自己的欧洲最牛制片厂做混录。
在德国做后期第一天,一个威尼斯电影节选片人兴奋地对他说,《阳光灿烂的日子》入选了威尼斯电影节。姜文纳闷了:我还没做混录呢。对方说,所以要祝贺你啊,没混录就被选上了。
很快德国的混录声带素材寄到了北京,姜文要立即进行修改剪辑。当时全北京只有一台机器满足剪辑要求,被正在拍《风月》的陈凯歌借走了。
姜文当时和陈凯歌不是很熟,他打电话给陈凯歌说想借用一天。陈凯歌说,行,你哪天用?姜文说,你们哪天休息我哪天用。陈凯歌说,不,你哪天用我哪天休息。客气半天,姜文不客气了:那你明天休息吧。
剪辑的时候,有个地方吃不准,姜文就问王朔拿主意。王朔说,挺好啊。姜文说,但是我可没看别人做过。王朔说,我不知道你们拍电影的都怎么想的,要是我写小说的时候,别人没这么写过的才牛逼呢。
一天夜里,王朔的呼机响了,上面打出一行字:《阳光灿烂的日子》获第51届威尼斯电影节最佳男演员奖。17岁的夏雨成为威尼斯电影节史上最年轻的影帝。
1995年,《阳光》成为全国票房冠军,姜文趁热开了阳光灿烂制作公司。 在他办公室墙上,挂有马、恩、列、毛、斯五张画像。画像底下站过一个兴高采烈的合影者——昆汀·塔伦蒂诺。
俩人很投缘,见面就是一顿疯狂合影。在姜文眼里,昆汀活脱一美国东北人:好吃,好聊,好喝大了吹牛逼,搂脖子搓后脊梁,说去美国找我去。你要不找我你就是孙子。
《阳光》拍摄结束这一年,姜文和刘晓庆和平分手。同一年,姜文和法国学者桑德琳的女儿出生。
女儿的名字叫姜一郎,是他在法国一家露天咖啡厅想好的。姜文乐坏了,忙忙叨叨给女儿洗澡、换尿布、喂牛奶、喂水。姜文说,我常常望着她,内心有说不出的感动。
7
1997年,姜文主演张艺谋的《有话好好说》,演了一个拍婆子不要命的北京楞头青年。
后来姜文参加该片首映活动,下来的时候,一个观众隔了好几个人,一把抓住他,愤怒地说,姜文,你拍完《阳光灿烂的日子》,你不干正经事了。说完扭脸就走了。姜文当时怀里抱着一堆花,甚是尴尬。
再拍片子的事儿,其实姜文一直在琢磨。有一次他和王学圻、冯玉亭吃饭,吃到兴头,姜文讲了个有声有色有细节的故事。王、冯手上捏着筷子,40多分钟之后,该怎么捏着还怎么捏着。听完,他们说,你就该拍这个。
这个故事就是尤凤伟的小说《生存》。当时他选了好几个关于中日战争题材的小说,《生存》的故事内核让他一眼相中:
一个本来没有介入战争的村庄,突然来了一个日本兵和一个翻译,他们怎么互相面对?而由于这个翻译的作用,本来善良的老百姓不能正确地认识对面的敌人,以至于自大、膨胀,使用了错误的手段。这其中有残暴敌人的问题,更有翻译官因为私欲而误导的问题,于是事情开始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姜文迅速买下《生存》版权,并将小说作者尤凤伟和《有话好好说》的编剧述平拉入伙,开始筹备第二部导演作品——《鬼子来了》。
写这个剧本,姜文听的是日本军歌和中阮演奏家刘星的专辑《一意孤行》。他从日本军歌里听出了一种“青春期的无法控制的疯狂和理想”。
他用别人都快受不了的超大声量放大这种疯狂,于是每个细节都听得很清楚,穿什么衣服,说什么话,说话的口音,历历如耳闻目睹。
他扯过白纸画外景:这是炮楼,那是长城,中间是村子。人家一看,说他异想天开。结果在潘家口找到个水库,山形和长城的走向,几乎照着他的画儿长的,只是方向反了。
他去日本看靖国神社, 在一家武士刀店,看上一把400年的武士刀,要买。老板说这是文物,不卖。回头人家问他,你买它做什么?姜文说,这把刀给中国人带来恐惧,摆脱这种恐惧的最好办法就是把它攥在手里,跟我的手合一,让它属于我。
本片中,姜文饰演男主角马大三,女主角选中了专业排球运动员姜鸿波。日军俘虏花屋小三郎的扮演者,请来了香川照之。
香川照之大部分时间是被装在麻袋里,扔在地窖,一扔就是一整天。香川照之为此陷入深深的不安:他担心人家把他忘了。
姜文拍出来的成片,动作之快台词之密,总感觉特着急。但在拍的时候,他不急不慢,要等到满意。
有一场戏,要等到下午3点光线正好的时候才能拍。剧组一大早就到了拍摄场地,姜文和大家都在踢球。踢一会儿球,姜文翻身上马,留下一句“好好看剧本”,便朝山边的洞口拍马而去。
最后一场戏是香川照之挥刀斫了马大三的头。资深高尔夫球爱好者姜文说,砍头的时候,你要像打高尔夫球挥杆那种姿态。香川照之一刀挥出去,《鬼子来了》。
姜文父亲在本片里也有客串,戏份后来被剪了。片子刚剪好那天,父亲端着面过来,预备边吃面边看,结果两个半小时过去,面一根不少的坨在碗里。
拍这部电影时,姜文35岁。许多人都认为《阳光灿烂的日子》是他的自传,姜文说,我这35年来的人生总结是马大三:我找到这样一个故事表达恐惧、善恶、死亡、爱恨这些一直折磨我也一直梳理不清的东西。
在剧组第一次见面会上,姜文反复说,大家都要好好学法语,我们这部电影一定要送到戛纳去,争取获奖。2000年,《鬼子来了》获第53届戛纳电影节评委会大奖。在戛纳,姜文和桑德琳、姜一郎一家三口,首次公开亮相。走哪儿,戛纳当地人都认识,给竖大拇指。
8
《鬼子》之后,2000年到2005年,姜文埋头做起了演员。也是在这个阶段,姜文的“霸道”,开始广为流传。王朔说,演员身份的姜文很危险,年轻的导演根本就拿他没办法。
2000年,29岁的陆川,揣着写了三年的剧本《寻枪》到处兜售,没人投。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把剧本连同一封信托朋友转交给了姜文,请他主演。姜文看了剧本后,心生喜欢,约他见面,帮他找钱,旋即立项拍摄。
筹备期间,姜文会隔一天打个电话,监察陆川是否在专心修改剧本。到了具体拍摄,姜文的小主意大意见流星镖一般往外发,认戏不认人。急眼的时候,他扔掉陆川的导演椅,撕过陆川非要放上天的孔明灯。第一次当导演的陆川,躲闪不及,常常伤到自尊心。
据说有一次他一边哭,一边给该片出品人王中军打电话诉苦。到了后期剪辑阶段,他一度把片子藏起来,不让姜文“指导工作”。
但有人从第一个剪辑版本到后来的版本一个个跟着看下来,发现初版暴露的问题渐渐消隐,它越来越像一个“正常”的电影。
姜文的同学刘小宁,也有在《寻枪》中出演。他直言不讳地说,虽然《寻枪》的导演和编剧是陆川,但它实际是姜文的作品,包括台词设计、给演员说戏。
冯小刚也了解这背后的事,他说,当时公司都不认识陆川是谁。是冲着姜文的面子,如果没有姜文,就没有陆川的今天。
姜文时隔多年被问到这事儿,火气上来:不只是说找我来做这个演员,我还帮他找钱,我做了监制。后来他说我欺负他。有帮人找钱、又当演员、又当监制这样欺负的吗?
《寻枪》这事儿过去后,陆川擦干眼泪,念起姜文的好:姜文就像桃谷六仙,很霸气的把真气灌入你的体内,但有一天你能把这个化开,那真是一笔财富。
之后几年,姜文的“霸道事件”接二连三发生:
2002年底,导演陈逸飞与姜文因严重分歧而致《理发师》停拍;2003年,拍完《天地英雄》后,日本演员中井贵一回国撰书,怒批姜文;2003年,由于“剧本问题”导致《陈赓大将》停机;2004年,出演《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与导演兼主演徐静蕾发生争执;2005年,因“剧本和戏份问题”迫使制片方换掉电视剧《大清风云》导演张婉婷。
在姜文的朋友与合作过的人看来,外界描述的姜文像是另一个人。
香川照之说,他根本还是个孩子,一个不到一岁的孩子。因为当你是个成人了你就得放弃很多你的想法愿望,他却还是一个孩子,坚持自己想要的,这其实很棒。
赵薇说,姜文有时候很雄辩,但是他真的很孩子气。他的孩子气表现在较劲儿。太较劲了,但你不会觉得他是恶意的。
好友苏小明对姜文的霸道乃至独断很是理解,“他心思不在别的地方”。
早在姜文还在青年艺术剧院的时候,姜文和苏小明出演话剧《科诺克或医学的胜利》。有一场戏是,姜文提出让苏小明扮演的护士搬道具椅,苏小明认为没必要搬,她10天没和姜文说话。10天后姜文才发觉,问她,你是生我的气吗?苏小明更气了,说,我出名时还没你呢。
……
欲知后事如何,关注“第十放映室”头条号,明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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