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枝裕和
譬如是枝裕和。
第一次看是枝裕和的电影,是朋友拉我去看的《空气人偶》。彼时《小偷家族》还没成为内地最卖座的日本真人电影,北影节也还没请他来做大师班活动。
△《空气人偶》
但马上,我的怀疑和揣测一扫而空。等到片尾女主角吹起面前的蒲公英的那一刻,我忍耐了很久的感动终于决堤,心想:这个导演太厉害了。
同大多数日本家庭片导演一样,是枝裕和也喜沉静。他的影片往往构建在柔缓的曲调中,仿佛是一位远行的旅人,撑着伞,怀里簪着花,不疾不徐地走着。就连该是恶狠狠的悬疑片《第三度杀人》,也带着种慢悠悠的温情。
△《第三度杀人》
小津是记录“真”的导演,在影片中勾勒着理想家庭的哀愁:《东京物语》中薄情寡义的孩子和温柔善良的“外人”,《秋刀鱼之味》中因为犹豫而怅惋的父女一家等,都是立足于生活中的琐碎经过了文艺的再加工,力图呈现一个符合相应情境下的“想象真实”。
而是枝则更偏好以破碎的家庭,延展拓写社会议题的内容,《无人知晓》《小偷家族》等脱胎于社会新闻的故事自不必说,像《空气人偶》这样以现代童话笔触,剖析当下社会心理的影片也有不少;他的家庭视角,更侧重于探讨父母的形象与责任。这一议题几乎贯穿了他的大部分创作, “破碎-重组”的家庭模式的选择也是他与小津的不同。
△ 是枝裕和手捧金棕榈大奖
这种生动,可能是偶尔露出的“金句”——《比海更深》里的妈妈,毫不留情地吐槽儿子“虽说是大器晚成,但你未免也太晚了些吧”;也可能是细致吸睛的菜品——《回我的家》精致饭盒里躺着的牡丹饼,馅料丰富的年糕披萨……但这些绝比不上从始至终贯穿着的“不封闭”。
当中学生朝着颓废的打劫犯筱田良多说,“我长大绝不要成为像你一样的人”,良多居然不气不恼,甚至弯起嘴角回复过去的时候;憔悴的惠子带着深深的眼袋,向朝气蓬勃又懵懂无知的明发泄似地说:“我为什么不可以追寻快乐呢?”,那样令人痛恨却又心痛的时候;也是野宫良多隔着郁郁葱葱的灌木丛,对着负气的庆多讲“我可能做的不够好,但我也是你爸爸”,带着成功男士的固执和硬邦邦,也带着父亲的温柔的时候。
于自然松弛之间,故意放慢了脚步等观众和他一起走。比之纯粹的文艺片,更具有普适性的吸引力和观影兴趣。能让更多的观众“打破第四面墙”,在温吞吞的影片节奏中,亲切感受到“那不是我,但又仿佛都是我”的意味出来。
尤其是对于相处于“大同小异”文化背景下的中国受众来说,通过是枝裕和的影片去看日本,是比大多数神级导演更舒适的方式。
△《小偷家族》
树木希林说:“出演是枝裕和电影的日子,是一个演员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朱丽叶·比诺什说:“只要凝望他,在他的视线深处寻找,就会发现那里广袤无垠,一道地平线延绵伸展在遥远的彼方。并且,那眼底泛出异乎寻常的暖意,自瞳仁深处,浮现出我们一生都殊难遇到的可贵人性。”
葛西熏说:“是枝裕和从不去否定人活于世那份无可奈何的笨拙,而是静静的凝视、持续地观察。在表现的形式上,更不见丝毫的矫饰与夸张。”
饭岛奈美:“导演平日里是个处事特别沉稳的人,把现场也安排的井井有条,便于大家工作。”
……
在他与别人的对谈中,在别人对他的评价中,我渐渐见识到了一个越发丰满可爱的是枝裕和。他柔和但又坚韧,常常微笑却不断发问,诸多看似难以混杂的特质蕴含在他身上,组合成了一个独一无二的他。
△ 是枝裕和
这样的成长经历带来了作为电视人身份的他,在回顾自己过往时他这样概括:“一边兢兢业业做着电视节目,一边又对拍电影心存期待。”
这段经历,让他的影片时常带有一种注视社会心态的端庄态度。常常会有某个角色的设计,让观众忍不住想:“这就是我曾经经历过的,可能将要成为的,或是正是如此却不会承认的自己。”
而那种冷静、不掺杂个人情怀偏向、脱胎于纪录片导演的拍摄方式,甚至让人难以彻底地区分清楚:他营造的究竟是他想讲述的电影世界,还是新闻事件被还原后的真实状况。
△《海街日记》
在新书《是枝裕和:再次从这里开始》中,是枝裕和讲述了自己的创作灵感与电影世界。其中包含了从未面世的随笔,极私密的访谈,深入生命的六十六部电影,一一呈现出是枝裕和的人生理念。书中还有六十余幅珍贵照片,是枝裕和年表和最全的作品解说。
△ 《是枝裕和:再次从这里开始》(【日】是枝裕和著,匡匡译,东方出版中心,2019年6月)
是枝裕和表示,自己影片中的所谓真实,全然来自于他“努力尝试打破现实与作品的边界”。他不仅仅满足于这个故事是脱胎于现实,成长于现实,甚至还要要求这个故事里的演员是在半现实的状况中演出的——他曾是“用纪录片手法来构筑虚构世界”的真实粉丝。专业演员负责塑造精致的电影角色,大胆启用普通人在余下的空间内自由发挥。虽然这种战略,在《下一站,天国》以后的作品中,基本只用于对待儿童演员了,譬如在《无人知晓》中,孩子们没有固定的剧本,只消听他口述交代台词,其余都需要自己去摸索。
这样打磨出的演员,既保留了淳朴的自我感,也保证了电影内容的表达,无疑是非常成功的。出演《奇迹》的前田航基,甚至这样笑谈当年的回忆:“⽐起我自⼰去导演⾃己,还是您来导演我, 前田航基才更像前田航基。这⼀点在我内心当中形成了一道厚厚的壁垒。”
用屏息凝神的纪录片式等待,塑造出了丰满几近溢出的真实的人物;同样,这份等待与打磨,也被耐心地用在了剧本创作上:想出来的奇妙点子,还要根据勘好的景和选中演员,不断地进行细微地调整与打磨,直到呈现出契合的最佳状态。他足足拍了一年的《无人知晓》,所对应的剧本仅仅是一个简单的镜头顺序表。边拍,边剪,边重写剧本,“是一种拍摄和剧本交替进行的方式”。
某种时刻来看,他的确是他自称的“一个拍电影的电视人”。
而这样的“不封闭”的尝试,并没有让他迷失自己固有的、出人意料的纯净感。
最懂他的人中,已逝的著名演员树木希林算一位。她像妈妈一样和是枝裕和一同创作,知晓他的纯粹与正直,也见证着他记录人性复杂上下的功夫。树木希林曾说,正、邪、美、丑……正是同时集不同的属性于一身,人方才成为了人。尤其是我们演员。而是枝先生,始终在注视人身上的这份复杂性。
小说家重松清形容他做电影的劲头,“像是孜孜不倦的西西弗斯;而他的未来会到哪儿呢,恐怕不会有什么山峰能拦住他吧。”
在我眼中,他依然是低着头,一个人快步走在雨中。
只是他身上别着的那朵花,更是一把优雅的刀,陪他雕塑着芸芸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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