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乐|朴树的二十年,我们的二十年,中国的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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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的初夏,一款热播的《乐队的夏天》节目,让朴树再次成为人们热议的焦点。节目中,盘尼西林乐队改编翻唱的朴树名作《New Boy》,让这首歌的制作人张亚东当场泪流满面。当盘尼西林用青春肆意的姿态,高歌“这是一个全新的时代”之时,距离《New Boy》这首歌的问世,已经过去了整整20年。

乐队的夏天

制作人 张亚东

盘尼西林乐队

(图源:网络)

追溯20年前的1999年,那一年,朴树26岁,张亚东30岁,由朴树包办词曲唱、张亚东编曲制作的专辑《我去2000年》问世,一下子大获成功,按照官方数据,取得了高达50万张的销售成绩。《New Boy》,正是这张专辑的开篇曲。

那一年,是中国高校扩招的第一年,笔者在江苏一座沿海小镇参加完高考之后,朴树歌声中类似的“九月”时节,来到位于北京学院路上的北京航空航天大学计算机系,开始自己的大学求学之路。

01

跨世纪一代 个体化生活

在计算机系一位师兄的宿舍里,初识朴树。

师兄乃四川人氏,生性温和,每日求学编程之余,总会拿起心爱的木吉他,弹唱那些动人的民谣作品。一日去师兄宿舍闲玩,在床头看到了那张《我去2000年》的磁带盒。封面上的朴树敏感、羞涩、目光深沉之中又多有期待,脸上甚至还有着不少痘痘。现在想来,这样的知性青春形象,应该是专辑出品方——麦田音乐的刻意为之,而对于一个初入大学、世界一下子变得无比广阔的年轻人来说,无疑具有浓厚的吸引力。

“是的我看见到处是阳光,快乐在城市上空飘扬,新世界来得像梦一样,让我暖洋洋……穿新衣吧剪新发型呀,轻松一下WINDOWS98,打扮漂亮,18岁是天堂,我们的生活甜得像糖”

——《New Boy》

那种轻松愉快、充满对于新世纪的憧憬与期待的感觉,如实道出了我们这一代大学生的心声。依稀记得,2000年被称为“千禧年”,作为从小就被教育成为21世纪接班人的一代,当书本和梦想中的新世纪,即将出现在眼前之时,可以想见我们的激动与喜悦。而作为计算机专业的学生,真正接触计算机,恰恰是在上大学之前的那个暑假。在母亲同事家,第一次打开计算机,映入眼帘的,正是Windows 98的经典页面。在那个时候,“Windows 98”无疑就是科学技术,是现代化,是放眼看世界的象征。

而来到北京求学,对于一个从小热爱摇滚乐的小镇青年,最大的惊喜,就是唐朝、超载、鲍家街43号等停留在磁带里的音乐人和声音,能够真正转化为面对面的现实。1999年的那个冬天,我们去同在学院路上的北京邮电大学,参加庆祝新千年的摇滚专场演出,当唐朝乐队在台上高歌《梦回唐朝》之时,只有17岁的我,一度感到狂喜而恍惚,不知此情此景,是现实,还是梦境。

青春生活里,爱情自然是不可或缺的内容。记得跟大学同学,一起在宿舍里弹唱《白桦林》和《那些花儿》的时候,我们都还是几乎没有恋爱经验的稚嫩少年,然而歌曲中那种对于爱情的美好与稍纵即逝的描绘,却让我们在“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慨叹之余,对之更加充满期待。

到了大一暑假的军训里,崔健的《花房姑娘》和朴树的《白桦林》,成为我们枯燥严酷的训练之余,最大的精神调剂。军训结业的晚会上,身着绿色军装、头发和胡须都已拉碴的我们,围着篝火,共同吟唱《白桦林》。那一刻,是整个军训阶段最温暖的记忆。

十多年之后,单身状态的自己,在南京家中已经数不清第几次地,重看娄烨导演在南京拍摄的电影《春风沉醉的夜晚》。当片中处于三角恋状态之中的二男一女,一起在KTV里共唱《那些花儿》之时,已经经历过数段感情、年过三十的我,在电视机前,瞬间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正如知名乐评人李皖老师所说,跟唐朝和崔健带有浓厚社会历史叙事倾向不同,朴树的音乐,完完全全基于个人个体化的生活体验。

他(朴树)的音乐里,有“隔壁老张”和“传达室李老伯”的世故,却没有“一块红布”般的充满政治隐喻色彩的追问;有“我们路过高山,路过湖泊”的旅途体验,却没有“沿着掌纹烙着宿命,梦里回到唐朝”的历史纵深感;有“都会好的,总会有的”的懵懂生命期待,却没有“这个世界会好吗”般的宏大追问。

朴树这种个体化叙事的作品,本身就是改革开放带来的普通民众生活去政治化(汪晖语)和中国社会个体化(阎云翔语)的产物。也正是这样歌唱自己青春的喜怒哀乐、歌唱自己生活的酸甜苦辣的作品,才能无比打动跟朴树共享成长背景的70后、80后一代青年的内心。《我去2000年》的巨大成功,正得益于此。

这种社会个体化的进程背后,是市场经济改革的巨大推动力。这种市场化改革在解放青年、给青年一代带来自由与畅想的同时,对另一批国人来说,却意味着彷徨与牺牲。在1999年的前一年,国企大规模改革启动,数千万国有工商业从业者下岗。作为知识分子家庭的后代,朴树对此当然没有切身体验,甚至就连父亲从商业系统下岗的笔者,不知世事的少年时代也是沉浸在来到首都的兴奋与激扬之中,很少想到父亲再就业状态下的苦痛与挣扎。富有悖反意味的是,朴树以及包括我在内的朴树第一代听众注重自我、注重个体的状态,一方面是去政治化、去社会历史叙事的,另一方面,这种普遍意义上的社会心理,又是社会现实变革的产物,因此在一个更大的视角下,也同样富于社会性和历史性。

《我去2000年》问世之后两年,中国重新加入世界贸易组织。现在回头来看,这一在当时褒贬不一的重大举措,正是开启了中国随后将近二十年的经济腾飞的标志性事件。也正是加入世贸组织前不久,已经大学毕业、在家乡县城工作的表哥对我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能跟欧美电影里一样,拥有一辆自己的私家车。谁也没有想到,仅仅四年之后的2005年,他这一梦想就成为了现实。

《我去2000年》问世之后四年,版权方重新推出了这张专辑的珍藏版。新版本增加了《九月》和《火车开完冬天》这两首歌,并更换了《那些花儿》的版本,整体音质更强。从1999年到2003年的出版传播历程,让这张专辑成为反映中国70后、80后城市青年跨世纪心路历程的经典作品之一。

02

梦想激扬 生如夏花

朴树的第二张专辑《生如夏花》如期问世。

2003年11月28日,朴树的第二张专辑《生如夏花》如期问世。

专辑名“生如夏花”,出自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印度诗人泰戈尔的名句“使之生如夏花之绚烂,死若秋叶之静美”。

而这张专辑的品质,完全当得起这样诗意绚烂的名称,朴树的充盈自我,在这张专辑里被表达到了极致,用专辑宣传语的话来说,就是“那种近乎缥缈和绝望的唯美”。

专辑第一首歌的歌名,从第一张里的《New Boy》,变成了《傻子才悲伤》。“咖啡真苦,蜜糖好甜,我从来不拒绝,所有滋味;hey 总有残缺,我还是觉得完美”——尽管仍然以“完美”字眼落脚,但歌声中多了喜怒哀乐的人生百态。在青春与梦想的激荡下,再多的苦痛与挫折,似乎也只是过眼云烟,未来仍然可期。

笔者购买这张专辑时,刚刚从北航毕业不久,作为《新京报》的社会新闻记者,每天奔走于北京的大街小巷。尽管是“朝六晚十”的工作节奏,尽管办公室是被同事们称为“大网吧”一样的简陋场所,但年轻的自己,沉浸于新闻理想的光环之中,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劲儿,青春激扬。每晚下班,走下光明日报报业集团的大楼,透过破旧的窗户,遥望不远处的天安门,总觉得自己在守望着这个国家的发展与变迁。

那是2003年深冬的一个夜晚,笔者赶完稿子,便走到报社旁边的音像店闲逛。这家音像店是当时北京最好的独立音乐店铺之一,在这里,可以买到绝大多数中国独立音乐人的正版CD。尽管以当时的收入标准来说,30—100元定价不等的CD,确实价格不菲,但笔者每个月领到工资,除了必要的食宿之外,大部分的钱,都是花在买书和购买这里的CD、影碟上。走到已经非常熟悉的音像店,看到文化部的两位同事,手里拿着朴树的新碟,CD封面上,四年后的朴树从青春羞涩转向目光深沉,暗带忧郁。于是,笔者随即毫不犹豫地付钱,也购买了一张专辑。

从象牙塔到社会,人难免要经历二次社会化的历程,这当中,有激越,但更多的,则是迷茫与困惑。从2003年到2007年,从《新京报》到《第一财经日报》,再到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现国家发展研究院)攻读经济学双学位,“傻子才悲伤”始终是笔者MSN(当时媒体人士最常用的即时通讯工具)不变的签名。任凭外界如何“勾心斗角”和“手忙脚乱”(出自朴树《别,千万别》),唯愿自己永远抱有一份达观从容的状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现在想来,那些梦想激越的日子,也正是拜当时的时代所赐。无论是《新京报》和《第一财经日报》(跨地区联合办报的媒体改革试点),还是北大中国经济研究中心面向全国招收经济学双学位学生,都是以市场化为导向的中国增量改革的重要成果之一。没有传媒业的市场化改革与跨地区办报的大胆尝试,笔者这样一位北航计算机专业毕业、仅仅拥有校园媒体办报经验的工科男,就不可能成为中国最好、也是最受关注的一批市场化媒体的一分子;没有林毅夫、张维迎等老师创立的中国经济研究中心,相对独立、灵活的办学和改革探索,笔者这位工科学子,就不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圆自幼萌生的北大梦。这样的改革给了中国社会、经济和文化,以巨大的空间和活力。就连朴树两张专辑的出品方——麦田音乐和华纳唱片,本身也是中国音乐产业增量改革成果的一部分。

就笔者关注的文艺领域而言,一大批民间文艺社会组织都是2003年前后诞生的。2000年,堪称国内最早摇滚音乐节的迷笛音乐节创立;到2004年,第四届迷笛音乐节第一次走出迷笛音乐学校,在北京国际雕塑公园举办,盛况空前。同样是2003年,中国独立电影史上最重要的影展之一——中国独立影像年度展在南京创办;到2011年,第九届中国独立影像年度展迎来其发展史上的巅峰,同时在南京大学、南京艺术学院、中国传媒大学南广学院等多个场地举办展映,观众规模也达到顶峰。

伴随着民间社会与文化发育的,是市场化改革和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之后的外向型经济发展,带来中国经济和大多数民众生活水平的突飞猛进。经济的发展,一方面让大多数国人摆脱了物质贫困的状态,另一方面又让高节奏的工作和永不止歇的物质欲望成为国人代表性的生存状态。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生活得到更多的改善,希望自己的梦想得到更快的实现,“这种深切的期待,以及因此形成的巨大的超越他人或怕被他人超越的精神压力,日积月累,慢慢演化成一种四处蔓延的‘全民焦虑’,或者说成为一种波及全社会的时代症候”(周晓虹语)。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朴树在两张专辑带来的巨大声名之后,越发抗拒商业演出和名利场活动,甚至多年来处于抑郁状态之中无法自拔,长期无法推出新作,正是这种“全民焦虑”的普遍性社会心理的个体化反映。

图源:网络

03

跨过山和大海,平凡唯一答案


《生如夏花》之后,朴树陷入了超过十年的沉寂,再没有新的作品问世。据公开媒体报道,他不接商演也不出唱片,被称为是“最穷的巨星”,手机曾经长期是老古董的诺基亚,骑个小电驴轻松上街,即便自已生活拮据,他也悄悄给学校捐款。间或传来的新闻,知道他走进了婚姻,拥有一个爱他的妻子,愿意“一辈子养他”。妻子吴晓敏和朴树的性格很像,特立独行,崇尚精神自由,最重要的一点是:两人视金钱为粪土。基于给对方充分的空间和自由,两人的感情生活简单而温馨。

而作为朴树忠实听众的笔者,也离开了北京,告别了媒体生涯,进入体制内工作。2014年,对于朴树和笔者来说,都是极其重要的一年。那一年,朴树为韩寒的电影创作了《平凡之路》,电影还未上映,歌曲在微博上仅用了7小时便打破了汪峰2013年创下的百万试听的记录。而笔者则遇到了自己生命中的另一半,从此开启了继青春岁月之后人生的第二个春天。

朴树

“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我曾经拥有着的一切,转眼都飘散如烟,我曾经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直到看见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

而这首歌诞生的那一年之后,中国的经济增长速度开始放缓,结构性转型成为经济改革发展的迫切任务,官方称此为“新常态”;而中国仍然凭借相对数据较高的经济增长率和政治、社会、文化等全方位的发展,取得了综合国力跻身世界第二的大国地位。

经济增速的放缓让社会流动性在一定程度上下降,而中国跻身世界一流大国地位的发展成果,也让众多包括笔者在内的国人,重新寻找自己的发展坐标与方向。从青春年少到成年立业,从激情飞扬到沉稳勤恳,我们在经历了人生的起起落落、悲欢离合之后,开始像朴树那样,接受自己的“平凡”,跟自己和解。然而这种和解,并不意味着放弃梦想放弃对美好的追求。

“每次,一想到,可能再也找不到那个最好的,就会一下焦躁起来,陷入失控。但又想到,这的确就是目前的我自己,便心安了一些。”

————朴树在2017年推出的第三张专辑《猎户星座》的手记里,如是写道。

是啊,我们接受了自己的“平凡”,但这绝不意味着甘于“平庸”;我们仍然可以在“不逾矩”的前提之下,实现自己生活与梦想世界的最大化。

于是,朴树重新走上了演唱会的舞台,虽然偶尔会忘词、会紧张;也走上了曾经自己鄙夷的综艺节目现场,而坦然承认自己参加节目的原因是“最近比较缺钱”。而笔者也在“循规蹈矩”的体制内工作之余,开始将出原创民谣专辑、开展巡演、出书等从青春延续至今的梦想一一实现。

除了给韩寒的电影配乐外,新专辑《猎户星座》,还收入了朴树为侯孝贤导演的电影《刺客聂隐娘》创作的配乐《在木星》。歌曲结尾他如是唱道:“谁赏江上明月,谁听江声浩荡。”这应该不是一种类似“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消隐,而是“一蓑烟雨任平生”和“也无风雨也无晴”的从容与豁达。

回到《乐队的夏天》节目现场,盘尼西林的“这是一个全新的时代”让张亚东潸然泪下,对于他们这样的90后来说,新的时代自然是属于他们的。这一幕,让笔者想起多年前的迷笛音乐节现场,如今已经被媒体界定为“中年乐队”的“新裤子”在舞台上高歌:“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这是我们的时代……”

当今这个时代,还属于类似笔者这样的70后、80后一代吗?

是的,只要你相信,并且在接受“平凡”之余,没有放弃开拓与努力,就仍然是。

当今这个时代,还属于类似笔者这样的70后、80后一代吗?

是的,只要你相信,并且在接受“平凡”之余,没有放弃开拓与努力,就仍然是。

2019.6.29-30作于竹林斋

(本文于2019年7月4日在《探索与争鸣》杂志公号文艺界专栏刊发,经版权方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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