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电影十三姨
许多看过《绿草地》的朋友,都会发出这样的疑问: 这是宁浩导演的电影吗?
是的,对于接受过疯狂系列等商业类型片熏陶的广大观众来说,这部作品确实显得特别不宁浩。
没有《疯狂的石头》那样巧妙精致的多线叙事手法,没有《疯狂的赛车》那样充满反转的小人物逆袭,也没有《无人区》那样流畅自如的节奏把控,以及绝境中的人性救赎,可以说《绿草地》完全是另一类物种。
作为宁浩在转型之前的第二部文艺片,这部电影的问世,堪称磨难重重,“九死一生”。
从开机前的投资方撤资,导演自掏腰包筹资,到剧组人员频繁异动,无奈由司机兼做制片主任,再到开拍第二天,运送演员的车子翻车,临杀青时蒙古包起火,原本短短20多天的拍摄,因为戏如人生,人生入戏的“完美”交织,竟恍惚中犹如过了一年那样漫长。
但值得欣慰的是,宁浩的诚意和用心,得到了业界的认可。
影片在2005年,获得第8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亚洲新人奖最佳影片奖提名,同年,于第6届西班牙国际电影节斩获最佳导演奖。
然而,剧情之平淡,节奏之缓慢,风格之独特,严重影响了这部电影在观众中的美誉度,传播度。
其实,从作品的感染力来看,《绿草地》是宁浩离“大师”最近的一次艺术攀岩,也可看作是他告别文艺片创作的一封绝笔信,这一次,他离“大师”最近。
因此,这部电影不该被大家当成冷门而长期忽视。
犹如一首清新隽永的散文诗,此片的画面非常纯净,广角镜头下的大远景,将蒙古高原的辽阔、壮美以咄咄逼人的气势和盘托出。
蔚蓝的晴空,映衬着洁白的云朵,绿油油的草地,微风轻拂着少年的脸庞,骏马奔驰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眼前的一切无不令人心旷神怡。
摈弃了那些艳丽、庞杂的色彩堆砌,宁浩采用还原自然的方式,以简单的蓝、白、绿构筑起这部电影的色彩美学,每一帧都美如一幅油画,而且在视觉上意外地收到了一种心灵瑜伽般的治愈效果。
配合干净大气,美到窒息的画面的,是影片绝佳的配乐。
悠扬、深沉的蒙古长调,和曾让王力宏在新疆、内蒙古采风时兴奋不已的呼麦唱法(古老的极具民族特色的发音技巧)的结合,浑然一体的天籁之音,醇厚、苍凉中夹杂着一股淡淡的忧伤,恰似流过心田的弯曲小溪,沁人心脾,令人心醉。
如果说中国古人曾长期推崇“天人合一”的生活意境,那么时至今日,这种理念也被赋予了时代的新意,可将之通俗解释为人与环境的和谐。在《绿草地》中,我们看到了实现这种和谐的可能。
正如腾格尔在《天堂》中所唱:
蓝蓝的天空,清清的湖水,绿绿的草原,这是我的家;
奔驰的骏马,洁白的羊群,还有你姑娘,这是我的家。
没有人不为《绿草地》展现出的同样惊艳的异域风光而倾倒,似乎只有那坦荡、空旷的草原,才足以安放每一个孤独、焦虑、疲惫的心灵。
除了摄影、美术方面的独具匠心,宁浩在讲故事上也做足了功夫。
看似有些拖沓、散乱的剧情安排,实则颇具生活质感,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草原民族特有的风土人情。
故事的主人公是三个一起长大的玩伴,毕力格、达瓦、二锅头,在上学之前,他们有一段很长很长的日子,可以无忧无虑,自由自在,仿佛夏夜里吹过的一阵阵凉风,轻松愉悦。
唯一的不快,只是在贪玩,没有及时回家时,可能会遭到父母的一顿毒打。
毕竟,在这片交通不便,通讯落后的土地上失联,是特别让人抓狂的一件事情。但对蒙族的孩子来说,这样的惩罚显然不值一提。
内心纯真又充满好奇,坚定地守护一些近乎朴素、模糊的信仰,是构成他们童年生活的重要配方。
闭塞的环境也成就了孩子们非凡的童真与想象,尤其是透过现代文明的第三只眼,就更加能清晰地发觉到,隐藏在一系列荒诞事件背后的淳朴,善良,果敢的力量,究竟有多珍贵。
打破这平淡如水日子的“罪魁祸首”,是一只顺着小河漂流而下的乒乓球。由于认知的局限使然,毕力格只能从奶奶那里得到权威答案,她说这是河神留下的夜明珠。
三个孩子于是尽力维护着神的尊严,他们执着地认为,夜明珠是会发光的,可想方设法的各种努力,却始终未能如愿,但丝毫没有影响其内心的真情守护。
直到有一天,从雪花飞舞(信号不好)的电视屏幕上依稀听到讲解,原来所谓的夜明珠叫乒乓球,是国家的国球。
接着,真正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一连串顺理成章的疯狂念头随之而来。
国家丢了国球,肯定急坏了,我们应当赶快送去。那国家又是谁呢?对,是北京。
无知者无畏的一腔孤勇,付出了险些走丢甚至丧命的代价,换来的不过只是知道草原“尽头”还是草原,根本就走不出去的事实。
终于在结尾处,毕力格和姐姐乌日娜去城里上学,他听见了体育室里传出和电视上一样且更为嘈杂的声音。
等到推开门的刹那间,放眼望去,目之所及,全是国球。毕力格的脸上写满了惊喜万分,又不敢相信的复杂表情,从夜明珠到国球,他一点点地建构起的精神信仰,竟然在此刻风雨飘摇,土崩瓦解。
没有多余的画面展示,以声画错位的手法干净利落的戛然而止,却着实引人深思。
这一幕像极了张元的《看上去很美》,经过一番辛苦努力才挂上胸口的大红花,等到方枪枪走出幼儿园的围墙后才发现,这样的大红花满大街都是。
宁浩以极严肃认真的创作态度,冷峻不介入的纪录片式镜头,讲述了一场尤为荒诞好笑的乒乓球之旅。可剥开喜剧的表象,《绿草地》实则有着极广阔的表达野心。
无论是孩子们精心保护的国球,还是印着“完美生活”字样的时尚杂志,抑或流动放映的露天电影,这些仅仅是文明的象征性符号,故事内在的驱动力,其实正是文明的相互碰撞。
古老的蒙古民族历史传统在改革开放的时代大背景下,不得不与现代文明产生正面的交流融合。一方面是物质生活的便利,另一方面则是思想观念的巨大冲击。
电影中一出由乒乓球引发的荒诞剧,被现代文明的曙光一点点照破,直至完全裸露。
从奶奶嘴里的夜明珠,到大银幕上落入洞中的高尔夫球,再到电视上反复解说的国球,直到最终亲眼所见,这一历程既表明技术革新的产物在不断走进牧民的日常生活,也说明新一代的蒙古人在逐步走出草原去拥抱更广阔的世界。
去城里上学的毕力格和姐姐乌日娜,他们的离开代表着蒙古草原的新希望。
通过一只小小的国球,勾连起两个民族,两种文明间的“深层”对话,可以说《绿草地》在剧作上不可谓不精巧细腻,在立意上不可谓不高远幽微,在呈现方式上不可谓不荒诞魔幻。
整个观影过程,很自然地让观众联想到许多人,许多作品。
阿巴斯、北野武、李睿珺、万玛才旦;
《上帝也疯狂》、《小黄狗的窝》、《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静静的摩尼石》、《阿拉伯的劳伦斯》、《放大》。
这也从侧面证明了《绿草地》的丰富性和艺术成就。
此后,宁浩一路高歌猛进,高树起荒诞喜剧的大旗,与市场、技术、资本展开了亲密合作,成绩斐然,赞誉有加。
不过,那个态度冷峻,视角独特,眼光犀利,思想深厚的电影艺术家宁浩不见了,而一位优秀的电影生意人,电影玩家宁浩,却横空出世了。
幸也?不幸也?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