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真相的着迷,对力量的恐惧,造就了神剧《切尔诺贝利》

Part1:“有点东西”和“更多东西”

神话。

我现在习惯这么形容《切尔诺贝利》。

2019年5月6日首播,至今整整50天,它交出的成绩单如下:

IMDB:9.6分,291601人评价。

豆瓣:9.6分,132225人评价。



这个评分意味着一件事情,《切尔诺贝利》正式成为IMDB第一剧,甚至可以说IMDB第一影视作品,9.6这个分数超过了雷打不动的《地球脉动》,超过了《兄弟连》、《绝命毒师》、以及《权力的游戏》。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大家一起见证了历史,并且,我不认为在未来的几年会有人超过9.6这个分数。为什么?因为除了“有点东西”,《切尔诺贝利》还有更多。

“有点东西”指的自然是内容本身,它的戏剧张力、剧作手法、制作水平,无与伦比。换一个角度讲,《切尔诺贝利的祭祷》这本书最大的意义和震撼在于,它能够给读者与经历过灾难的人同感的机会,那些讲述,角度不尽相同,但都透露出了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

“哪怕是别的恶,我都能保护自己,然而这一次过去的东西已经无法保护我,也不能抚慰我......我没与找到答案......过去一直有,而今天没有了。是未来在摧毁我,而不是过去。”

核灾难摧毁的不仅仅是土地,是几代人生活的希望。他们被迫离开了自己赖以为生的土地,然后试图融入迁移地,然后被人打上“切尔诺贝利人”的烙印,当他们习惯这样之后,切尔诺贝利又开始实实在在地摧残他们的身体。女人五年之内不得生孩子,辐射病,癌症,人生就这样彻底地被颠覆了,然而你却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并且这种绝望会可预见性地持续下去。

这就是切尔诺贝利的张力之一,也是《切尔诺贝利》剧作上聪明的一点。冰冷的数字,抽象的原子,缓慢的病变,这些东西是不能让观众有共情的,观众只会共情“人”,或者说“活物”。于是我们看到了《切尔诺贝利》里消防员的妻子、不愿撤离的老奶奶、生物清理小队、猫、狗、牛......他们是小人物,是微不足道的人物,也都是在剧变到来时无能为力的人物,但他们的的确确都是真实存在过的人物。何足道?足便足在真实。



“年轻观众更愿意看真的东西。如何将真实和戏剧结合,是抓住年轻观众群体的关键。”

——李潇

它不是纪录片的真实,它真的是那种很少见的,全方位立体化的真实。它为观众还原了那个年代苏联的社会风貌、

为了真实,从飞机到伏特加,从置景到道具,从台词到镜头,全部还原。这么说吧,除了说的是英语不是俄语,没有什么别的能做得更苏维埃了。这种操作,一个镜头划过去我都感觉是几十万几百万没了,为的是什么呢?为的就是真实,玩的就是真实。因为真实能够帮助观众进入角色,感受剧中的时代,因为真实能把这个故事本身的张力再放大,最后直击人心。

真实是一切剧作的基础,它代表着逻辑的自恰,代表着人物的合理,代表着一个更容易被观众接受和代入的故事发生情境。哪怕是再脱离当代的题材也需要真实作为根基,这是一个很容易明白的道理,却被我们不断地选择性忽视。当然,做到了真实就能够脱颖而出吗?那也未必,因为哪怕是纪录片也需要节奏和隐性剧情的支撑,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做不到真实的剧集是很容易被观众挑出毛病的,因为服化道的不真实,演技的缺失,人物台词的逻辑混乱,剧情故事的逻辑混乱是最容易被当代观众发现的,一旦发现,无论你的剧本写得多么惊世骇俗,你的故事多么惊世骇俗,统统会被忽视。当行业从业者忽视了一些本不该忽视的东西,观众也有权力去忽视你引以为傲的东西。

除了上述这种真实,《切尔诺贝利》还有什么东西呢。我把它的剧作技巧概括为:“克苏鲁+希区柯克”。

“人类最古老的最强烈的情感便是恐惧,而最古老最强烈的恐惧则是来源于未知。”

——《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洛夫克拉夫特



克苏鲁是洛夫克拉夫特所创造的克苏鲁神话中的一名旧日支配者,章鱼头、人身、背上长着蝙蝠翅膀。克苏鲁被封印在海底都市拉莱耶,有时它以透过心电感应与外界沟通。克苏鲁会通过这些感应让人做噩梦,或者产生强迫思考,强烈暗示等作用。有时克苏鲁还会透过心灵传授的形式传授他人他的法术或者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知识,但是因为他与人类的精神层次相去甚远,有些时候与他接触的人类会变成痴呆或发狂。

这是一种听上去就很难做影视化表现的设定,一个被封印在海底,难以重见天日的古神,通过在遥远的海底施行精神入侵去影响人类。这几乎代表了克苏鲁神话的神话的内核所在,未知的恐惧。

在《切尔诺贝利》的第一集中,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联想让我猛地一个激灵。消防员拿起地上的一块黑色物体,不出两个镜头,他皮肤溃烂,吐出了些什么东西,然后像是死去了。我死了,我死在了我的战友面前,我什么也没有做,但是我就这么暴毙了。那么是谁杀了我?无从得知。这样的情节在《切尔诺贝利》中不断地上演,尤其是第一集中高强度地正面地爆发出现。剧中的普通人懵了,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朋友为什么会死去,他们也不知道如何去拯救他们,他们看着他们死去,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去,会何时死去。



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了,也没有人知道一场火灾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于是就这样第一集结束了,结束在一个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切尔诺贝利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故,到底会带来多大的后果的节点上。当然,列加索夫除外。

《切尔诺贝利的祭祷》中描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事故发生之后,老养蜂人来到花园,发现缺了点什么东西,然后他发现缺少了蜜蜂的声音。花园里已经没有蜜蜂了,一只都没有了,然后第二天蜜蜂也没有回来,第三天蜜蜂也没有回来。后来他们接到了通知,附近的核电站发生了事故。

“但是很长时间内,我们一无所知。蜜蜂知道,可我们不知道。”

这就是发生在白俄罗斯的现实版克苏鲁。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身边的亲人朋友在死去,他们想去帮助他们,于是他们也再次接受辐射,加速自己的死亡。有人拿着探测器来他们家,告诉他们地里的蔬菜不能吃,家畜要杀掉,牛奶不能喝,鸡蛋不能吃......他们生活在难以名状,自己无法理解的威胁中,不知道为什么不断的有人死去,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去。白俄罗斯是传统农业国家,他们只知道如何种地,不知道什么是辐射。但是观众知道。观众知道此时此刻,核电站泄露出来的核污染如同命运,如同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古神,笼罩着他们,支配着他们脆弱的生命。

无论是《切尔诺贝利》还是《切尔诺贝利的祭祷》,他们之中不乏美好、静谧的镜头。但是这种美好在观众看来,实际上更为揪心。核电站爆炸的那一晚,附近的居民聚集到一座桥上,他们去看核电站事故后射出的那一道淡蓝色的光柱,他们喝酒、说笑、享受春天的夜晚,那光柱那么美好,但却如此致命。我看到这段的时候无比揪心,因为我知道,后来桥上的人没有一个活了下来,他们都死于过量辐射以及辐射带来的疾病。



这就是希区柯克的“炸弹理论”。《切尔诺贝利》的第一集开场,核电站便发生了爆炸,没有任何拖泥带水,最重要的事情发生在了最开始的地方。这个镜头其实就是在告诉观众,桌下现在有一个炸弹,但是桌前交谈的人不知道。我们都知道最后这颗炸弹带来的结果是什么,但是剧中的人物在当时不知道。于是他们越美好,观众越揪心;苏联当局越不作为,我们越愤怒。因为信息量的不对称。列加索夫知道这炸弹的存在,于是他想方设法去拆除这颗辐射炸弹,至此第一集结束,唯一一个明白炸弹存在和炸弹后果的人终于来到了切尔诺贝利核电站。

《切尔诺贝利》第一集在IMDB的评分是9.9。这是对第一集最大的褒奖和肯定。编剧找到了一个绝妙的方式和结构去开篇,他选择把着眼点放在事故发生之后,而不是用一个线性的时间顺序去讲故事。加上“真实”这个根基,加上未知的恐惧和信息量的不对称。第一集让整部剧瞬间成为了一部上乘之作。

至此《切尔诺贝利》如果按照这个质量走下去,走完五级,这个剧会是一部一流的美剧。但是它又带给人了更大的惊喜,这个惊喜便是最后一集。最后一集的标题为《永恒的记忆》,它直接将这部剧又拔高了一个层次,这次它不止做到了剧作上、制作上、电视剧层面上的出色,它用一句“谎言的代价是什么?”首尾呼应,用这样一个问题质问去全世界,全人类。

观众想知道事故原因,那好,我告诉你们事故真正的原因:

“我已经身处危险的地方了,我们就在危险的地方,因为我们的秘密和谎言,它们几乎定义了我们。当事与愿违,我们用谎言编织谎言,知道我们忘记真相的存在,可真相就在那里。我们每撒一个谎,就欠真理一条债,而这债,迟早是要还的。这就是RBMK反应堆核芯爆炸的原因,谎言。”

“现实主义电影通过电影和现实的连接引发大家思考。”

——李沧东

在我看来,《切尔诺贝利》已经不是一部关于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剧集了,它不止在讲前苏联,它在讲全世界,全人类,全世界范围内所有的历史。它适用于任何谎言存在的世界,而每一个世界都有谎言存在。

这边是它的现实主义意义。这便是第五集《永恒的记忆》9.9分的原因,这边是它是2019年第一剧集,IMDB第一剧集的原因。剧作的精巧、制作的高水准,故事的选题,这些东西我们努努力,也许都能做到,但藏在背后,这个故事真正的内核,以及创造出这个内核的人的那种社会责任,我们不再拥有了,中国的电视剧从业者不再拥有了。

Part 2:我们需要拥有

我有一个习惯,做笔记,用完一个笔记本之后我会把上一个笔记本中的精华内容誊录到新的笔记本中。在过去的一年里,“现实主义”这个词反复的出现在我的笔记本中。它出现在广电总局的通知中,出现在各种会议中,出现在李沧东的话里,出现在贾樟柯的采访中,它不断地出现,不断地提醒我们,电视剧行业不能一直恰烂钱,该做点事了。

现实主义是什么?

这个词在很多领域都有自己独特的定义。但综合来看,我们一般认为现实主义关心现实和实际。它是批判性的,倾向揭露社会黑暗,倡导社会改良。

“现实主义”和“现世主义”是有区别的。不是说不发生当下的电视剧就一定不是现实主义,当然发生在当下的也不一定就是现实主义。一如《切尔诺贝利》是现实主义的,而发生在当代的《谈判官》不一定就是现实主义。



我们的电视剧市场已经发展到了一个很庞大的地步,我们能生产出播放量300亿的电视剧,哪怕有水分,但是这也能证明,我们的蛋糕其实已经足够大了。但是如果没有《都挺好》,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能直击人心的现实主义题材电视剧了。甚至很久以来都没有一部能让观众一倍速正常观看,并看得下去的电视剧了。为什么啊?

“中国人死于听天由命和漫不经心。”

——《我的团长我的团》

我看过无数的策划案,它们能做到对于内容惜字如金,看完整个PPT根本不知道故事讲得是什么,但是它们能用20页分析这个题材有多火爆,选它准没错;他们能用20页PPT讲述演员阵容有多豪华,但根本不介绍剧中人物人设,只是摆咖位,码盘子;它们能用20页告诉你这剧肯定不会赔,没有大纲、人设。剧本,但是我们已经想好了如何插入广告,在哪里插入,插入什么样的广告。

一个题材火了,我们扑到一个题材上去做,然后该题材的剧泛滥成灾,广电不得不出来管控。一个演员火了,于是我签下他当主演,这个剧就完成了一大半。

是的,我们的市场越来越大,我们的蛋糕越来越大。是的,我知道我抠图、不背台词、不做资料收集、剧里台词毫无逻辑,人物脱离事实,剧情牛头不对马嘴。但我知道我是一个好的影视从业者。是的,我们虽然拍不出有分量的现实题材电视剧,但是我们很会享受当下,很会涸泽而渔。

当下中国有14389家影视公司。2018年我们出产了电影493部,剧集321部,网络电影1500部。

影视寒冬不是谁带来的,也不是因为什么事情作为导火索然后突然发生的,它是一件必然会到来的事情。这个行业需要自省,行业不自省,就会有人强制介入。我们,行业从业者需要自省,因为我们不自省,就会被淘汰。正午阳光的侯鸿亮预测这14389家影视公司最后会剩下来3000家左右。要么自省,要么被淘汰。

“我只是想让事情是它本该有的样子。”

——《我的团长我的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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