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孩儿影评《现代启示录》:电影与原著《黑暗之心》的相关文学

「我觉得我在诉说一段梦境── 徒劳无功,因为梦的故事无法传达梦幻的感觉,那种混杂在一阵惊梦挣扎中荒唐、惊愕、困惑的感觉,那种被无以言宣的东西所制服的感觉、梦的本质...... 没办法,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传达人生某阶段的生命感── 使其为真、赋予其义的感觉── 人生微妙、敏锐的精髓。绝不可能。活着,就像作梦一样── 都是孤独的。」

It seems to me I am trying to tell you a dream ── making a vain attempt, because no relation of a dream can convey the dream-sensation, that commingling of absurdity, surprise, and bewilderment in a tremor of struggling revolt, that notion of being captured by the incredible which is of the very essence of dreams...... No, it is impossible; it is impossible to convey the life-sensation of any given epoch of one's existence ── that which makes its truth, its meaning ── its subtle and penetrating essence. It is impossible. We live, as we dream ── alone.

─ ─《黑暗之心》康拉德



自从《现代启示录》修复上映观赏完毕,便开始不自量力动笔撰写一篇关于改编电影与其原著《黑暗之心》的文章,以前第一次翻阅此书时年纪太轻,当下只觉些许难吸收,懵懵懂懂阖起之也没有继续深究,相隔多年补上此经典电影才重新以不同角度思考这本扑朔迷离的不朽著作。诚如你我所看到的,《黑暗之心》翻译工程非常艰难,即使是较为通顺版本的翻译,也都有点无法透过字面上的中文语义去理解作者传达的事物,因此阅读的过程必须不停对照原文才能真正抓到康拉德真正的文字脉络。

《黑暗之心》是许多人一生的爱书之一,被誉为当今西贡最好的精酿酒厂名为「黑暗之心」,Elio 躺在床上一边吃着杏桃一边拿在手上阅读的小说也似曾相识,不但为传说中文学史上最难改编的作品之一,也成就了Francis Ford Coppola 以此为故事原型的神片《现代启示录》,宛若奥德赛般的艰辛历程,他将背景从非洲移到越战,透过一场以自由与独立为名的虚无战争贯穿文明包覆底下人性难以理解的疯狂、从战争层层深入恐惧与死亡缭绕的黑暗之心,那烟雾弥漫逼疯人心的西贡丛林,混杂原始、荒谬、迷惑、战栗、湿溽的黑暗生存梦境,不只是一部描绘越战的电影,而其本身就是如假包换的越战。



虚无与疯狂两种无以名状的情绪自始至终贯穿了《现代启示录》,战争就如同一种梦之本质,既是群体的丧心病狂又是个体的孤独绝望,但当梦境消散时,痛苦却依然持续下去。科波拉的镜头仿佛康拉德的文字,一层一层深入穿透黑暗中心,一层一层褪去文明包覆的人性,那是从凝视他人陷入疯狂到自己被疯狂所凝视的过程。Willard 早已回过了沧海桑田的家乡,又来到吵杂闷热的越南,再也分不清何处是回、何处是去;醉生梦死之际接下了一个终结库兹上校的荒谬任务,战场走一遭哪个人不是满身血污?政府口口声声报效国家,把年轻世代推到连神与信仰都不愿多看一眼的地方,弃如敝屣,接着在不受控制的时候以谋杀罪冠之,何等讽刺。



瓦格纳〈女武神的骑行〉磅礡乐章伴随的是大规模轰炸与杀戮,两人却在一旁冲着六呎高的浪;上校罔顾人命以扑克牌戏弄死人为乐,转头又矫情的给予一旁越南伤兵饮用水;放眼只有淤泥堆积、混浊河水的存林深处竟然大张旗鼓举办劳军盛宴,Playboy 女郎卖力艳舞毫不意外引发失控与冲动,众人被性欲和本能蒙蔽双眼,几名士兵甚至不顾性命紧抓仓促起飞的直升机;按照规定盘查平民渔船,几分钟过去却只剩疯狂扫射后的难以置信,只能紧紧抱着幼犬渴望找回一丝救赎;每一个人都迷失了自我,不知为何而战,不知终点在哪,不知善恶分野,也不知生存意义残存多少。



「死亡与贸易在那里欢乐舞蹈,气氛犹如闷热的地下墓室,宁静、充满泥土味;一路上恶浪环伺无形的海岸,仿佛大自然想把入侵者挡开;迂回曲折的河道──人世间的死亡之川,河床腐蚀成淤泥,河水浓稠,尽是烂泥──遍布扭曲的红树林,似乎因我们而苦,处于极端无助绝望的困境。我们每处皆停留不久,对这些地方都无具体印象,但我渐感受到一股莫名难耐的迷惑。这种感觉就好像苦闷的朝圣之旅,噩梦将降。」

这是康拉德所描写的逆流而上,科波拉也拍出视觉上的黏稠潮湿,抽象的人心骚动,秩序的渐渐流失,不知不觉理智已被疯狂梦魇慢慢侵蚀的无以名状。当船只行驶进入美军最后一个据点时,七彩小灯在眼前忽明忽灭,下一瞬间,枪声大作爆炸四起,呐喊声此起彼落,持续有士兵跃入污浊的水中,周遭仿佛陷入无政府混乱状态,没有指挥官出面控制这一切。火光持续窜出,烟硝弥漫空中,你根本分不清谁是越共谁是美军,就如这一场打从一开始就陷入迷惘的战争,权力、理想、纪律、旧道德观等一团混乱,在内心的理智与愤怒、良善与邪恶之间,没人能分清楚敌我,士兵耗尽全力对抗的只是无穷的虚无。

耳畔再度响起电影刚开始没多久那位法国人的声音,法国在这块土地上工作、开发,从无到有,与越南人民共同建立了真实的生活,他们为了这份有形的事物而战,但反观美国呢?一切历史、政治、经济活动几乎与越南毫无瓜葛,打着空泛的自由与独立口号,就随便加入一场不属于自己的战争,就随便把十七、八岁的孩子一批一批送上战场,到头来却是为史上最大的虚无而战,岂不荒谬?



「溯那条河而上就像旅行回到最早的原始太初,那时植物在地上盛长,大树是万物之王,一条空洞的溪流,一阵深沉的寂静,一丛不可刺穿森林。空气温暖、浓厚、沉重、懒散。太阳的灿烂并无乐趣可言,长长的航路继续伸延,一幅荒弃的样态,伸延进荫蔽的远处的阴沉里。在银色的沙岸上,河马和鳄鱼边靠边晒着阳光。宽阔的水流穿过一群滋长着树木的岛屿;你在那河流上迷失了旅途,就像你在沙漠里迷了路一样,整日冲撞着潜伏的障碍,试图去找出水口,直到你认为自己被鬼魂迷蛊,永远与你一度知晓── 在某些地方── 在远处── 可能在另一种生存里── 的一切事物隔绝。总有一些时刻,一个人的过去涌回他的记忆里,就像你有时没有一刻余暇一样;但它来时是一种不安和嘈杂的梦,而这个由植物、水分和寂静形成的奇异世界里存的压服一切的真实,在压服一切的真实中,人们惊奇地记忆着这种不安和嘈杂的梦。而这种生命的寂静却一点也不像是一种『和平』。那是一种难以和解的力量之沉寂,在沉思着一种不可测的意象。这种寂静以一种复仇的形貌注视着你。」

而《黑暗之心》本身以主角忆起亲身走一遭非洲腹地的所见所闻为故事主轴,为了掠夺象牙,为了谋取利益,不只身体深入野蛮地域,心灵也进入了无法言喻的神秘状态,宛若一场模糊暧昧的梦,置身死亡之流,被梦魇的阴影紧紧包围,与过去所认知的世界狠狠隔绝,暗中更潜伏着无以名状的巨大力量蠢蠢欲动,难以共存,无法消弥,那就是无止境蔓延的恐惧。



人都会逐步把自己的灵魂逼进险路,你发觉自己无法理解眼前这些人,却渐渐做出类似行为,也不再有所区别,毫无知觉的冲浪高手早已融入其中。旁观者的恐惧因而滋生,对恐惧的认知就像是现实世界的一场震撼教育,与它为友你将疯狂,与它为敌你将死亡。在《现代启示录》这一趟朝圣之旅,Willard一步一步深入黑暗之心,一层一层褪去文明回归到野蛮状态,无论是谁活着走到此处都会屈服于无从解释的本性,没有道德判断、没有良知良能,在恐惧注视之下,这份旁人看来的疯狂、暴力与杀戮并不具备是非对错,带着宗教、原始的强烈色彩,那就是所谓「忘却的本能」与「丑陋的激情」。

一切只在一线之隔,绝望与自由,毁灭与解脱,沉沦与疯狂,异常冷静的瞪大双眼慢慢从泥水中浮起,似乎失去了理性的判断,穿越无数赤裸身躯依然旁若无人,眼中只有一个也是唯一目标,究竟为了执行军方发配的任务,抑或是捍卫自己摇摇欲坠的信仰?



「你无权称我是杀人凶手,但你有权杀我,你可以杀我,但你无权评断我。我几乎无法用言语,对那些不知恐怖是何物的人去形容,恐怖到底是什么东西。恐怖他有形有貌,而你必须与他为友。恐怖,和那些以道德为名的恐怖,是你的朋友,如果他们不是,他们就是可怕的敌人,你真正的敌人。」

就如托玛斯曼所言,《黑暗之心》预言性的揭开了20 世纪的序幕,Marlow 与Willard 缓缓重叠,与《现代启示录》皆有同一个灵魂的Kurtz ,在遮蔽日照的丛林深处,一步一步从炼狱穿透到无法理解的神秘生活里,神圣光辉与室内阴影形成强烈对比,原始、死亡、疾病与潮湿无处不潜伏于空气中,但Kurtz 最后都死了,远离文明后恐惧亦步亦趋,亲手扭曲人性的就是文明,挡在彻底的自由前则是绝对的虚无,似懂非懂便无法抑制的陷入疯狂,刀刀落下的屠牛场景天衣无缝剪接成Kurtz 与Willard 的审判日,种种暴力、欲念诸多令人嫌恶的本能在孤独梦境之中产生迷人的作用。



个人觉得电影中与小说中Kurtz 象征的意义不甚相同,科波拉镜头里的他是战争的产物,没有太多利欲熏心与美其名过后的高尚情操;康拉德笔下的他诞生于欧洲霸权的暴行,以外在环境与内心深处的黑暗批判人心贪婪、自私伪善,更反思殖民主义与英雄主义等深植人心的传统价值观。最大的共通之处,就是不同时空、不同背景下如出一辙的人性扭曲,无论冒险家抑或殖民者,皆一厢情愿富有使命感去开化自行定义中的蛮荒之地,却只骇然见证到每一个人包括自己,在道德与文化的过度包装之下根本难以看清我们真实的模样,鲜艳的烟雾遮掩着视线,受屏蔽的黑暗角落因而毫无阻碍渐渐被诱发出来。



​「我从来没有见过有谁的面貌像他那样转变,希望再也不会见到那种景象。噢,我没被感动。只是深深被吸引住。就好像有面纱被扯下一样。在那张象牙般惨白的脸上,我看到许多表情,有郁郁寡欢的自尊心、残暴无情的能力、胆小如鼠的恐惧── 极度无望的绝望。在那悟道的紧要关头,他是否有重温旧梦再活一次,彻底历经每个欲望、诱惑和胆怯?他看到某种意象、某种幻觉而滴声叫出来── 他叫了两声,像呼气一样若有似无:『恐怖!恐怖! 』」

Anything approaching the change that came over his features I have never seen before, and hope never to see again. Oh, I wasn't touched. I was fascinated. It was as though a veil had been rent. I saw on that ivory face the expression of somber pride, of ruthless power, of craven terror ── of an intense and hopeless despair. Did he live his life again in every detail of desire, temptation, and surrender during that supreme moment of complete knowledge? He cried in a whisper at some image, at some vision--he cried out twice, a cry that was no more than a breath : The horror! The horror!



Marlow 为了满足自我贪婪来到刚果,Willard 则是无法逃离战争所带来的人心疯狂,没有人秉着伟大情操意图透过自身文明启迪民智、教化野人,但也没有人不自诩文明为光明、而野蛮为黑暗。当我们只身来到陌生国度,在先进国家中会毫不犹豫尽快入境随俗,设法学会当地的生活模式与文化习惯,但当前往一个比较落后的蛮荒之地呢?我们会冷静的区分着他们与我们的差异,以看似怜悯实则歧视之心庆幸自己生在一个不至于被归类为尚未开化的国家。

外来者十之八九不出如此,举凡认识道德礼教之人皆会拒绝走文明回头路,即使如此,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身处于四面楚歌的环境长达一段时间,几乎很难持续与内心深处的野性抗衡。Kurtz 跨出了那最后一步,超越界线的那一步,世俗定义下的天堂与地狱也就只在一念之间、一线之隔,野性与人性是否可以并存,康拉德给出了一个相当清晰的答案,然而他们心底没有另一种异音吗?Marlow 与Willard 选择放大被Kurtz 忽视、消音的内心话语,也就是曾经受过洗礼便从此难以真正摒弃的道德声响,阵阵回荡在骚动的坦率之外。



康拉德的黑暗之心外围有一圈朦胧的光晕,隐隐覆盖一些可憎又有其魅力的深沉事物,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种族主义、本能与野性剧烈碰撞之下不可言诠又难以直视的野性,交付读者自行思考、追寻属于每个人的不同答案,有时候真相不够美好,活着的人需要更多,所以Marlow 最终以谎言为Kurtz 编织出充满美德、典范与意义的假象,继续维护所谓文明人想像中的美好世界。

「我抬起头来。一大块乌云黑鸦鸦地落在海平面上,那条通往天涯海角的寂静大河在阴霾下阴沉地流着── 仿佛流向无边无际的黑暗之心。」



如今波平如镜,穹苍辉煌,万里无云的泰晤士河,都曾是世界的黑暗之处,过去的帝国视野催生了《黑暗之心》,后来的虚无越战重现了《现代启示录》,人性持续被阴影扭曲,康拉德的难以言传的朦胧与困惑却促成人们对于西方霸权的反思,我们以为礼教与道德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却没想到心中长期以来四平八稳的那把尺实则不堪一击,轻而易举就此沉沦黑暗世界,从上校的疯狂、Playboy 女郎引发的暴动、对平民渔船的扫射到最后一个据点的失序状态,真实自我层层显露。

其实,没有黑暗何来光明,没有野蛮何来文明,没有愚昧何来知识,堕落吗?罪恶吗?虚无吗?会受欲望所支配、所驱使、所奴役的,始终都是人性吧。



我们不是尽忠职守,只是掌权者棋盘上的棋子,我们无法因此赢得社会地位,只是依附上流阶层渴望翻身的蝼蚁,在这个充满残酷与绝望的世界,与其说面对恐惧不如说是保有尊严。恐怖呀,恐怖,欧洲人为求致富瓜分非洲,美国人为了史上最大的虚无而战,诸多冠冕堂皇、理直气壮的正当理由,上承殖民思想下启战争疯狂,纵使最后全身而退,过去所谓正常的自我早已消失无踪,但西方社会依旧虚无,黑暗之心依旧黑暗,这些文明又真正教化了谁,我们又凭什么审判他人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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