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NGDONG | 房东俱乐会
撰文:西门别庆 美编:小樱 校对:塔夫
10点的夜,我和庆都拽掉T恤,光着膀子继续喝,我喝可乐,庆喝金星啤酒。
“你知道吗,大嘴。”他提起我读高中时的这个外号,“我现在心情一不好,就会看一遍《英雄本色》,每次看到结尾,周润发把汽艇调头开回来搭救兄弟,被乱枪打死,我就夯夯大哭……”
我信这是真的。20年前,在小镇高中西校门那个阴暗猥琐的录像厅里,第一次看《英雄本色》,小马哥在码头牺牲,庆就旁若无人地大哭,最后录像散场,我们扶着他走,不知道从何安慰。
小马哥在荧屏里一死了之,以死明志,永远那么青春勇烈。那些崇拜他的少年们呀,却一个个被泡在眼前的一次性塑料杯里,随着液体晃晃悠悠。
握杯的两个中年人,一样的肥胖油腻。我们坐在南阳市区,中达·明淯新城北区附近的一个夜市上,举目可见各种厨余垃圾。入夜来,有汉子和婆娘在调笑叫骂,有稚童呼喊喧闹,夏夜的南阳,处处人间烟火。
20年前的月亮不知何时升起在穹顶,20年后的男人越喝越倦。
“庆,你还是跟我回郑州吧。”
“大嘴呀,我都四十岁了,郑州,我肯定回不去了……”
郑州文艺青年
庆不敢跟着小马哥回到那个码头,我不敢回到政六街红专路口那个垃圾桶。心情差的时候,真会泪眼迷离。
2005年夏日的一个午后,听我口吐白沫扯了半个多小时大道理,庆从衬衫胸前口袋里拽出一包帝豪烟,恶狠狠地塞进旁边的垃圾桶。
“我宣布,现在我开始戒烟了。”他兴高采烈,“大嘴,等我戒够一个星期,你那一千块得按时转给我!”
第二天,QQ上,他告诉我,“我们分手不到三分钟,我就回到垃圾桶,掏出那包烟,点上一根,坐到马路上慢慢地品,感觉这郑州就属于我杨某人了……”
我有些恼,“你个二球,不要那一千块了?”
“郑州都属于我了,我还要你那一千块闹球哩?”
郑州从未属于过他。彼时,他从驻马店某大专毕业后来郑州,已经混了一年了。
他租住在关虎屯城中村的一间民房内,连床都没有,一张凉席半边睡人,半边扔着一堆疑似盗版书。每次我去找他,房东老太都盘问我祖宗八辈,并且警告我停留不许超过三小时。
这个老太太,以及我遇到的其他几个奇葩房东,是我对人性彻底悲观的开始。
庆当时在一个三线小杂志里当编辑,按时上下班。我在某报社做热线记者,时间很自由,随时发动那辆风速踏板摩托车,几把油门就到了他家楼下。
我们在最脏乱差的小巷里喝啤酒,胡吹海扯。夜市撤摊了,我就坐到马路牙子上,好几次都聊到凌晨三四点才怏怏散去。
我们之间,最热的俩话题是:
1,如何拯救中国文化;
2,如何多快好省地发大财。
最热的一个话题是:如何在拯救中国文化的同时,多快好省地发大财?
我们从没谈过买房子,也买不起房子。
客观来说,如果这样俩货都能买得起房子,那郑州未免对其他人太不公平了。
南阳:三角债之城
关于庆,我写过一篇稿子,先发我微信公众号上,后来被《读者》杂志原创版转载,还寄来700元稿费。
此文写于2017年,开头说的是,我到达南阳汽车站后,在微信上喊庆骑电动车来接我,庆满腹牢骚。
“你5块钱打黑摩的都能到我这里,干嘛要麻烦我?”
“既然你的摩的免费,我干嘛要花5块钱,再说,你的时间可有点不值钱呀……”
他坚持不来,末了告诉我原因:现在是年关,建材城附近的大街小巷里,至少有一万个人都在找人要账。他要是敢骑着电动车瞎转,一旦遇到债主。很可能车子被撸了,人被打了。
十几分钟后,我在明淯新城北区一个店铺里找到了他,他正躺在长条椅上睡觉,看脸色是刚喝了酒。
“你每次不都是说别人欠你钱吗,咋现在成了你欠人钱?”我问道。
“别人是欠我钱,大部分都不还我。可是我从来都没说过我不欠别人钱。”他眼都不想睁,回了我一句。
“那别人欠你多少,你欠别人多少?”
“别人欠我20多万,我欠别人30多万。”他说,“要是颠倒一下,别人欠我30多万,我欠别人20多万,我才敢上街呀。”
这一年,庆辞掉郑州的编辑工作,回南阳已经8年了。他在建材城开过瓷砖店,做过行业DM,现在又赁了一个店铺卖壁纸搞装修。穷忙8年之后,没房没车,净外债十几万。
我问过他多次:赚不到钱,为什么还要干装修?
他的回答都是,“我要生活。”
尽管攒不住钱,还欠外债,但残存的现金流还是可以维持他一家老小的生活。在南阳市区,有太多从乡村挤进来的家庭,都这样没房子、无积蓄地活着。
呆在乡下,他们同样会盖不起房子,攒不下钱,甚至活不下去。
庆所在的装修行业更是如此,早在多年前,建材上游供货商已经对南阳市场的信用彻底失望,除非三代老亲,或者多年友谊,像庆这样的下游小代理必须先款后货。
B端越来越紧,C端却早已成红海。“你不赊账,就不会有人找你装修。”庆说,无论是公共场馆这样的大工程,还是一套40平米的小居室,装修队都抢破头,至于东家什么时候能付清尾款,反倒是其次。
竞争太激烈,价格就会压得很低,账期太长又加重了资金成本,装修队难免就要偷工减料,这就使得部分东家更有拖赖费用的借口和动力。底层装修队没信用在大代理商处赊物料,于是底层小代理商就成了三角债的囚徒。
装修队
“要说三角债,我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庆说,“可是我不会告诉你。”
为什么呢?
“我要保护咱南阳人的形象。”
烂尾楼干卿何事?
这么多年,庆在南阳装修过无数套房子。每一次贴完壁纸,他都会在屋子里左右踱步,上下打量,就像将军在视察他忠诚的士兵。
可是,他一直没有房。
他本来也买不起,加上也没想着买。“有房子住就行了,为啥非要买。”他说,他不想被南阳这个小地方拴住,他总有一天会飞到大地方,实现少年时候的梦。
可是他直到40岁,还是无法从南阳挪窝。
有时候,他太急了,会找我借钱,我懒得借给他,就跟他邀约:
“你戒烟吧,你要戒烟了,我给你五千块,不用还。”
“你不借算了,烟我不戒,戒了烟,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还有一次,他在微信上找我,“快打给我三百块,我们一家人一个月都没吃肉了。”
我回了一句话,“你有钱吸烟,就没钱买肉?不借给你。”
我本来就没几个朋友,对他又这么差,倒是很多次害怕会失去他。
我对他这样,他永远不会生气,我知道这不是软弱,也不是更高端的宽恕,而是再凉薄的世道人心,在他那里都是日常小菜,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南阳乡村让他变得健壮,南阳市区教他学会坚韧。
在南阳这个城市里,很多市民终其一生也没见过房产证或不动产证——他们叫“大证”的东西,不照样繁衍生息,静好一生?
最近,媒体热炒南阳烂尾300多个楼盘的新闻,在庆那里都不叫事儿。据说,连房管局内部团购的房子都会烂尾,如此魔幻之地,即使被烂尾了,还能有啥想不开呢?
再说,庆从没买过房,烂尾的彩蛋也砸不到他的头上。他就像一个老翁,沿着白河漫步,惯看秋月春风吧。
“南阳最大烂尾楼”藏珑项目现状
南阳人的酒场太癫狂,他5年前酒醉摔掉门牙之后,也不敢酗酒了,于是他场子渐渐也少了,再跟别人吃饭,一桌的人都骂他老奸巨猾,舍不得喝酒。
他偶尔半夜会打来电话,问他有啥事儿,就一句话,“看你死了没有”,或者,“我快死了,你快回南阳看看我。”
我知道他很孤独, 我一直骂他活该。我说,你是文人,以前时不时跟王立群把酒品茶,谈笑风生的,现在跟一群三角债的制造者兼受害者混一起,以己之短,较人之长,纯粹是找死。
“你脸皮不够厚,不会欠钱不还,所以你在建材城就永远发不了财。”我教训他。
“我也想学呀,可是学不会。”他接着澄清了一个问题,“我不是文人,我是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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