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00年戛纳电影节上,《一一》为杨德昌带来了最佳导演奖,这部电影受到了主流影评人和普通观众的一致好评。全美影评人协会将其评为最佳影片奖,还有人说这部电影是21世纪头10年中最伟大的。它在各个层面上的吸引力在于其明显平易近人的主题、精妙的手法,以及导演令人敬畏的电影才华。和他的同胞侯孝贤一样,杨德昌已经成为了最杰出的电影制作人,与西奥·安杰洛普洛斯等大师不相上下。值得一提的是,杨德昌曾是程序员出身。
影片是从一家人排队拍结婚照开始的,三个小女孩从背后偷偷拍了拍八岁的洋洋,每次他都会转过身去,试图找出那个讨厌的“搞事girl”。相对于这部近三个小时的作品《一一》来说,这个镜头只有几秒钟,却把电影的主题简单而优雅的诠释了出来。就像正在拍摄的这张照片一样,这部电影也是这个家庭的写照,父亲NJ,母亲敏敏,女儿婷婷,儿子洋洋,还有婆婆和新郎阿弟,他们分别是敏敏的母亲和弟弟。
小洋洋后来想知道,我们是否只能看到一半的真理,因为我们只能看到前面而不是后面。虽然他的问题表达得很粗糙,但这部电影探索了它所有的细微之处:我们如何被我们的视角所限制,是什么构成了这个视角,以及我们如何应对它的局限性。洋洋被人从背后戏弄,唤起了他心中的这个问题,并用父亲给他的相机寻找着这个美学上的答案。通过细致入微地在每一个层面渗透这样的主题,包括人物、故事和背景,杨德昌精心打造了一部达到了罕见深度的电影。
像大多数伟大的电影一样,《一一》并不是采用简单的封装。作为一个父亲,NJ在一家濒临破产边缘的电脑公司工作,并试图与一位天才的日本电子游戏设计师大田合作。在这个残酷的商业世界里,NJ发现了与这位软件大师之间的一种难能可贵的联系。与此同时,NJ遇到了他的初恋阿瑞,他已经将近30年没见她了,此时的她嫁给了一个美国人。NJ和阿瑞不知道他们是想把现在变成他们从未拥有过的未来,还是想放弃过去。NJ的妻子敏敏因母亲最近中风导致的昏迷和单调的日常生活而疲惫不堪,所以她前往寺庙中寻求慰藉。14岁的女儿婷婷站在阳台上看着她的邻居莉莉,同时还有莉莉的男友胖子。洋洋经常被女孩们取笑,也经常因为老师严厉的管教而在学校惹麻烦,但他小小的身体里蕴藏着萌芽的想象力和灵动的好奇心。在这个大家庭里,敏敏的弟弟阿弟刚刚结婚,但是经济拮据,甚至向他的前情人云云借钱。
影片以一场婚礼开场,以一场葬礼结束,其中包括一个孩子的出生、一次未遂的自杀和一次谋杀。尽管在这种故事具有情节剧的潜力,但杨德昌赋予了《一一》一种自然的、沉思的基调。通过保持相机的距离,我们可以知道杨德昌最关注的是什么。他并没有强调电影故事的重要性,而是让我们更加珍惜我们所看到的一切。
尽管有这样一种距离感,但导演用丰富的日常生活为故事注入了活力。这需要捕捉人物生活的细节,而杨德昌恰好做到了这一点。在NJ一家人开车回家的镜头中,他完美地捕捉到了庆祝婚礼后的疲惫基调,因为一路上并没有人说话,洋洋是看不见的,大概睡在妈妈腿上的后座上。而当NJ和阿瑞在日本等火车时,在火车进站时的长镜头中,阿瑞温柔地把NJ从铁轨边缘拉了回来。这种本能的、深情的手势只能发生在这两个人之间,表明他们依旧相爱着彼此,尽管过去了30年。就像NJ说的:“我从没爱过别人!”
影片中每个角色,无论多么无关紧要,都让人感觉真实:卡拉ok酒吧的调酒师把他对自己糟糕生意的担忧告诉了NJ;在一家日本餐馆里,端庄的服务员带着几分惶恐不安地问大田和NJ:“你不是在赌博吧?”然后紧接着问:“谁赢了?”他们在电影中出现的时间都不到一分钟,但他们作为故事发展的必要存在是不可磨灭的。在任何时候,你都可以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同时发生的故事上,而所有这些故事都同样有趣。
这种丰富性指向一个广阔的世界,在我们所有的个人叙述的边缘。它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渗透进来,暗示着超越我们单一视角的宇宙,常常被对自我的痴迷所吞噬。值得注意的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没有两个是相同的。《一一》在中文里的意思是“一个”,但它在其外表有双重意义,比如挪个角度看“一一”就像汉字中的“二”。这种双重视角,取决于你看名称时的视角。大多数角色的名字也都反映了电影名称的双重含义,如洋洋、婷婷、敏敏、云云、NJ的商业伙伴大大,甚至莉莉。
导演还安排了他的视觉效果来反映这样一种想法,即只能看到“正在发生的事情的一半”。有了父亲的相机,洋洋拍下了人们的后脑勺,表示他们看不到的东西。每次碰到预料之外的事情时,杨德昌也都会拍摄NJ的后脑勺:比如第一次碰到阿瑞时;然后在影片的最后,大大打电话到日本的酒店,和他谈论合同计划的突然改变时;还有当NJ再次打电话给酒店接待员询问阿瑞的情况时。这是对电影空间的巧妙运用,通过角色和动作在画面中的位置来增强主题。
这些反映不仅在人物所知与所不知之间建立了界限,而且还表明,世界是一个比任何一个视角都要大得多的画面。敏敏崩溃后,NJ关上百叶窗,把他们卧室的窗户变成了一面黑色的镜子,反射出下面拥挤的车流。这是一个美丽的镜头,但它也表明,他们的故事只是城市中的数以百万计之一。导演通过这样的镜头设置,让我们知道,生活不是在真空中进行的,而是在一个真实的社会中进行的。再如阿瑞在酒店房间里绝望地哭着,她的身体几乎看不见,几乎被东京塔的倒影所包围。导演以此强调环境对我们行为的影响。
在杨德昌所有的电影中都表现出了这种兴趣。从《青梅竹马》到《独立时代》,他研究了资本主义和现代道德观念对台湾社会的影响。在《一一》中,导演既批判了现代社会的残酷无情,又调侃了传统。我们从NJ必须以商业名义牺牲的原则中看到了前者的影响。关于后者,敏敏和阿弟对迷信的依赖有好有坏。阿弟把他的婚礼推迟到一个幸运的日子,但这又与另一个礼节冲突,因为他的未婚妻怀孕了,这让他的家人很难堪。此外,阿弟坚持让他的孩子有一个完美的名字,导致在他决定之前孩子一直没有名字。敏敏也一样,她的生活变成了每日枯燥的例行公事。特别是在婆婆中风后,医生指导家人和她聊天,让她的感官活跃起来,但敏敏很快就没话可说了,更加意识到她的生活仍然是枯燥无味的日常琐事。杨德昌也以更微妙的方式表明了这个想法。
电影也说明了人物的生活是相互反映的,杨德昌在其中穿插,揭示了人物的相似之处。例如,NJ和阿瑞回忆他们的第一次约会时,穿插着婷婷经历第一次约会的场景。当敏敏的“迷信大师”拜访NJ时,NJ出于怀疑而礼貌地拒绝了,这与洋洋试图科学地解决如何在浴缸中填充水气球的问题正好相对比。阿弟的现状也反映了NJ过去的情况。两人都放弃了与前女友的爱情,娶了别人。
尽管我们有限的视角常常使生活痛苦,《一一》也暗示了寻找新视角的快乐。这就是生活有趣的地方,我们的观点永远在改变。NJ看到大田拥抱所有形式的经验,帮助他找到了他自己所拥有的价值。杨德昌的建议可能有点太宝贵了,也许摄影师可以为我们提供我们自己无法找到的视角。但是,在大田的纸牌“戏法”的场景中,导演也表示,没有简单的答案。大田说,没有什么技巧是他自学的,杨德昌拍摄时也没有特别的技巧,只用了一个镜头。
《一一》讲的是如何平衡物质和精神的追求,以及现代城市生活让这种追求变得多么困难的主题。还有,一旦我们获得了某种视角,我们该如何在尝试中得到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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