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西城

在聚会上遇见演员白鹰，得知他隐居香港沙田，并细说与胡金铨导演合作的点滴。

天阴，雨连绵；地滑，路难行。驱车赴会所，七小福大师兄吴明才赫然在座，身边坐着一位汉子，高瘦清?，神情冷峻，有点儿面熟陌生，一时又想不起。大师兄，何等精灵，提点：“沈西城，你有看过《龙门客栈》吗？”经一提，生记忆：此君不正是戏里的大太监曹少钦？曹公公有礼了！大师兄喜不自胜，连连点头：“对，就是他，白鹰！”不是身在台湾吗？白鹰淡然说：“我六九年便来香港，一直住到现在。”栖迟香江五十馀载，同为影圈中人，居然不见一面，奇哉怪也！近三十年，更是形踪杳杳，不知去了哪？大师兄解释道：“白鹰这个人不好交际，独居沙田，自得其乐，平日只有跟我来往。”白鹰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问贵庚？四一年出世，北京人，今年八十一。我辈中居首，尊称白老大。拍《龙门客栈》，年仅廿五，距今五十六年，脸容稍稍憔悴，眼神不变，仍然寒冰如昨，少了电影里的邪辟阴险，多了无奈沧桑。

八十一岁的白鹰，浑身透著一般慑人气势，资深电影制作人吴思远一看，立刻说：“当今香港开拍黑社会电影，教父一角，非白老大莫属。”鹰眼如刀，触者心寒，不逊《教父》里头的马龙白兰度，确系百年不可一睹的性格演员，香港、台湾没有，内地也难求。如此人才避隐几十年，可谓暴殄天物耳。李惠民导演近日筹拍《新龙门客栈传》，我灵机一触，何不恭请白老大出山，演曹少钦的父亲？自忖聪慧，却触了礁。好个吴大导，冷哼一声道：“沈西城，你笨啊！请白老大做曹少钦，岂不更好？一露脸，气场自可压阵，且有助宣传！”一语惊醒梦中人，对对对，有Selling point。遂越俎代庖，恳请白老大出演。白鹰一笑无语。大师兄是白鹰肚里的蛔虫，道：“他不说话，那就OK了！”于是，曹少钦的角色暂时敲定了，不得不佩服吴思远的灵巧，无愧影坛伯乐美誉。

《龙门客栈》是白鹰的首度演出，却演得活龙活现，老练非常。白鹰谦道：“这全是胡导演预早定好的，我只按章演出。”以为白鹰醉心第七艺术，才跑去投考电影公司，孰料他是年少轻狂，当年只求一尝试镜的味儿，从不曾想过要当明星。胡金铨接见他，问了三个问题，一一回答。胡导听了，说：“你明天晚上八点来联邦公司写字楼！”白鹰也不以为意，第二天晚上摸上去，只见胡金铨在?子上放了两张纸，说：“你签吧！”咋回事？白鹰懵了。“想做演员，那就签了它！”白鹰想也没想就签了。

第二日上班，没拍戏，而是做道具刀剑，用铝光纸包裹木刀剑，做成真刀剑模样，用来拍武侠电影，远镜木刀剑，近镜就用真货。于是，白鹰每天的工作就是包裹刀剑，做了好几个月，某天，剧务叫他走进化妆间，由女化妆师亲自为他上妆，画眉勾脸，最后还为他戴上一个白头冠。（为啥要戴白头冠？）心里嘀咕，却不好多问。后来才知道在电影里，他的角色是一个追杀忠良之后的大太监。问他事前真的连一点风声都没有？“没有呀！”白鹰摊摊手：“胡导演没跟我们说要做什么的，他拍电影好特别，从不带任何笔记、工具到片场，只叫人各就各位，摄影师摆定镜位、灯光师测好灯光、道具师弄妥道具，就叫演员彩排一两遍，说好对白，一声OK，开麦啦！”白鹰后来接拍了其他导演的电影，从没遇过像胡导演那般挥洒自如。

联邦公司的片酬实在太少，难支撑开销，胡金铨著白鹰去香港发展。六九年，只身来港，人地生疏，胡导托演员冯毅照顾，有劳冯毅安排，白鹰拜会了邵逸夫。“邵老板非常好，要求我签长约。”白鹰独头（沪语，意谓不通时务），只允签部头，拍了一部《鬼太监》，罗维监制、叶荣祖导演，卖座平平。不旋踵，胡金铨班师回港，白鹰追随其后，成为金铨电影公司基本演员，出任重角，拍了《迎春阁之风波》、《忠烈图》。

直至今天，白鹰仍念叨著胡金铨。香港导演访问他，谈到他俩亦师亦友的关系，泪眼晶莹，黯然神伤：“我跟胡导演后来成了知己，他死得太早了，实在不应这么早就走！”说到胡金铨的婚姻，摇了一下头。后来胡金铨在台湾结识了女伴，感情非常好，可惜九七年因心脏手术失误病逝台湾，享年六十五。

我认识胡金铨是七五年在达之路出版社当小编之时，金铨电影公司开在出版社后头，隔壁是翁午经营的车房，我们三人常常打牙祭。后来他要到南韩拍《空山灵雨》和《迎春阁之风波》，胡导在《明报月刊》上的老舍专栏腾出空档，就由我从日本搜集老舍资料，填补空缺。回来后，问他意见：“不错，蛮可以的。”由是激发了我的写作欲。

胡金铨最好的朋友是李翰祥，相互持扶，调笑无间。九六年十二月，李翰祥心脏病发，魂断北京。未几（九七年四月），在台湾的胡金铨亦随之而去。在世时，一个“小胡小胡”地喊；一个“翰祥翰祥”地叫，震天价响，亲如兄弟，一天未见如隔三秋。今日，天国相遇，何妨携手，来一部《龙门奇谭》以圆人间未遂之青云志？今年是胡金铨九十冥寿，谨以小文遥志我的敬意和思念！胡大哥，祈愿有日痛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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