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男女》在用对家庭的解构,完成对家的重构。
李安在以反传统的方式,重新思辨传统家庭牢不可破的根基。家庭关系以血缘关系为基础,放之四海皆准。但也仅仅是基础,建立更牢不可破的亲情需要更多的智慧。
《礼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首先点名了儒学思想的宇宙观和人生观,承认生物性的人,不回避也不歌颂,认清生命的常态,也认清人的本质。在此基础上建立礼制,约束人的生物性。
这是我对片名的理解。
但就像片头的做饭蒙太奇一样,片名是引子,食物也是一个引子,不是影片的主菜。
开场极为聪明,做饭的场面,一个普通的星期天聚餐弄得比过年还红火。中国人爱热闹,热闹意味着人气,有人气就容易驱散孤独。
第一次聚餐显然是不成功的。老朱做好一桌子菜,还没来得及享受,就负气离开了。饭店需要他是戏剧设置上的小分叉,表示对争议的搁置。那实质呢?
食物只能唤回女儿的躯壳,无法留住女儿的心。
饮食男女的故事动机非常单一,孩子长大了想离开家。父亲不愿,女儿不忍。离家的方式同样单一,找到恋人为归宿。
对家最容易割舍的,是三女儿朱家宁。
名字真好,安宁。
上有老父当宝贝一样宠着,同辈还有两个知性的姐姐。长姐如母,二姐如友。生活的担子,交给几位年长者,于是可以自由自在地做梦。
勇敢到有些无所顾忌,有话就说,有想法就做,风风火火奔向自己渴望的人生。没有心事的人,更容易心无旁骛地享受自由。
聊聊朱家宁的恋人。
第一次见面,钟国伦等待前女友时,在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李安对此没有深究,认为是编剧的西方思维作祟,结合当时的社会现状,读米兰昆德拉更符合事实。
但在我眼里,这恰好成了无心插柳的点睛之笔。作为一个文学青年,钟国伦的爱是基于想象的。想象对方爱我,于是以自虐的方式自我感动。
女方以折磨的方式考验对方。说又不说,做又不做,拿任性当撒娇,拿玩弄当情趣,不被人横刀夺爱才怪。
朱家宁以简洁明了的单纯,解决了这些无聊的柔肠百转,郁结于心。
母亲的早逝,让早慧的大女儿,下意识承担起了母亲的职责。
这同样是一种自我感动式的牺牲。心是好的,但方式不对。她主动担责,既关闭了他人了解自身的通道,也关闭了和家倩共同承担的可能性。
关于性压抑,我不愿简单套上一个乱伦的猜想。色之一字,论迹不论心。关爱、疼爱、友爱皆是爱,母爱的缺失,的确会对家庭成员间的交流方式和交流氛围产生影响。即便如此,父亲的性欲也不一定要指向女儿,女儿的性欲更不需要指向父亲。李安所说的“三女争宠”我尤其不同意,甚至隐隐厌恶。尽管他是影片的作者,我依旧保留自己的看法。从《推手》到《喜宴》,父亲的统治地位在逐渐削弱,到了《饮食男女》,父亲的决定地位仅仅局限于自己的情感关系。对女儿的情感生活只有不满,没有干涉。最大的干涉,也是他最后的尊严,也无非就是家里的禁地——厨房。
不必对“权威”全盘接受,我们都有重新定义家庭关系的自由。
李安在建立朱家珍这个人物时,引入了一个相当西方的元素——基督教。
基督教是三大宗教之一。中国人的宗教,大多数情况都是务实的。阿弥陀佛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的混搭是中国特色,无事不登三宝殿更贴合中国人对待宗教的态度。
我们很少怀着对自然、对未知的敬畏看待宗教,相反,我们更渴望利用宗教解决自身的问题。求雨、求学、求姻缘、求子皆是如此。在这部影片里,我只能从源头上探寻朱家珍对宗教的情感——母亲去世,导致对未来产生迷茫和恐惧,她需要精神寄托。
《圣女贞德》《耶稣受难记》等故事的表达是非常赤裸的牺牲,为他人献祭自己。为了让牺牲的味道更浓,《饮食男女》里的朱家珍,不惜编造一个被初恋抛弃的谎言,为自己女主人的身份正名。这种误把他人的爱情当作自己的爱情,并为之黯然神伤,憔悴不已的自哀自伤,还是和交流的丧失有关。有话往肚里咽的、一厢情愿式关爱,既造成了自身的压抑,也造成了其他成员的压抑。
影片里,唯一展示性经验的,就是二女儿。恰恰是这个看似最离经叛道的女儿,对传统的维护最深刻。
父亲的荣誉和骄傲,都是通过厨艺建立的。二女儿对厨艺的传承最接近老父亲。大女儿压抑,三女儿自顾自享受,只有二女儿,敏锐地捕捉一切。老温住院那场戏,通过对童年的回顾,我们得知,二女儿对厨艺有感情,但却被生生驱赶出去。
父亲认为,让你离开油烟,去学点更有用的东西。
但家倩的反驳一针见血,你还不是认为女人不能当大厨?对父权最直接的质疑。
这里要聊聊电影语言。
老朱回到饭店厨房的段落,一个艺术电影刹那间变成了好莱坞商业片。
酒店像一座宫殿,但显不出老朱的渺小
手持摄影,快节奏的主观视角,摄影机仿佛变成了跟着国王冲杀的士兵。
他脱下衣服的时刻,似乎和超人摘下伪装的时刻没有本质区别,老朱前来营救的,不是乱成一锅粥的厨房,他运筹帷幄的姿态,好似在治理他的王国。
再看朱家倩做饭的两场戏。
“突然好想烧菜”
升职后给前男友做饭吃,是非常传统的秩序搭建。对童年的怀念、对厨艺的喜爱、对父亲的尊敬和不满,都在不言中。
结尾家倩在厨房忙碌
后景里的饭菜有点虚,但景深做足了,也就不是李安了。
藏着。
好滋味不在嘴巴,吃饭是一种心理感受。
想看懂老朱这个人,牢记这一句台词就够了。
我的味觉已经死了,我要喝白开水。
老温去世后,陪在父亲身边的依旧是二女儿。
结尾家倩和老朱一起吃饭。
你的汤我尝到味道了。 给我来一点儿。 谢谢。
对父亲的“味觉”最关心,最在意的,依旧是家倩。
影片中还有另外一位老人,但梁伯母是纯符号意义。越夸张,越极力表现的,就越是自己匮乏的。她身上都是对西方的拙劣模仿,看起来很前卫,但内在是非常传统的伦理观念。
对女儿婚姻的干涉、唠叨、自说自话、毫无长辈的涵养。
“食色性也”是生物性的本质,但家庭是人类在生物性之上努力构建的文明。
故,食物只是一个引子。“性”也只是压抑的来源,可以理解为情感的压抑。这是一部艺术电影,不是成人电影,所以我们没有必要去深究性关系的搭建。
老父亲对三个女儿有养育的责任,三个女儿是现有家庭的维护者,但是其中的矛盾和压抑,都是沟通不足造成的。
简言之:都在忍,憋着。
长期的、各种各样的不满,只能通过时间不断往前推,直到出现一个重大的转机,真实的情感才能爆发出来。比如小女儿怀孕、大女儿闪婚,包括家倩对父亲的理解,也是通过重大事件作为转折点——温叔叔生病、父亲偷偷一个人做检查,谅解才出现。
在长期的、看似平静的生活中,“问题出现,我再告诉大家”的交流模式是常态,六次家宴皆是如此。
这就是东方家庭。
不尊重基本客观事实,仅凭主观臆断的贡献。让互相在意和爱都变成浪费,
“白眼狼””我明明费尽心力为你好,但为什么落不着好呢?”
这就是典型的东方家庭。李安在电影的结尾,将这一切都打碎,给予每一个家庭成员充分的自由,去追逐自己想要的。因为对家庭的在意,是不需要刻意唤醒的。不必因为恐惧握住不放。
家的含义除了彼此依靠和彼此理解,还有彼此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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