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封神剧」的期待，从对「封神剧」的放下中实现
作者｜程锐
在这个夏天，《梦华录》带着一阵消暑的宋风，刮起了连绵不绝的话题：「神仙姐姐」刘亦菲又一次饰演古装剧、剧中宋朝风俗与审美的还原、主演的颜值与CP感，女性角色的人设、与关汉卿《救风尘》剧情的差异……
但对剧的评价，则不像夏日晚风般舒适，而是动辄两重天：似离一剧封神仅差一步之遥，又在争议中在神坛上摇摇欲坠。
经历过相似评价过程的剧集，这些年远非《梦华录》一部。每一部热播而又热议的戏，都能引来各路影评号、自媒体以及网友辩论：在「一剧封神」的好评与对好评的激烈驳斥——「毁神」之中抉择。
好像所有参与讨论的人，都忘了还有不好不坏、表现普通等等属于「中等生」的评价，尽管这一情况可能更符合包括《梦华录》在内大多数热播剧的真实情况。
也许，了解为什么会有日趋极端的评价风格，比单纯定夺一部剧的好坏更为重要。
无营销，无热播。
营销在如今早已是所谓S+级热门大项目必不可少的一环——从立项之初就已开始宣传造势，到播出时刻更是随处可见。并且，随着影视剧营销手段的丰富，营销早已从1.0时期的「告知」，到2.0时期的「好评」，再到如今3.0时期的「制造议题」。
以《梦华录》为例，除了微博这个内娱的兵家必争之地，小红书上也有大量相关讨论。除了剧情、角色、演技等内容外，《梦华录》里的宋制穿搭、剧中出现过的宋代风俗如小吃点心、点茶、花月宴，都引起一阵模仿风潮，甚至还有影楼推出了《梦华录》主题的婚纱照。
3.0时期的营销其实是一场围绕流量的拉锯战：在各个平台对流量的渴求下，相关、不相关的媒体、自媒体与网友们，都能够自发加入与剧相关的话题讨论下，以期对流量「分一杯羹」，从而进一步形成对剧集营销效果的抬升。
S+级的大项目除了营销投入大外，也通常自带粉丝阵容——通常是原著IP粉或演员粉。这一势力虽非官方，然而对剧集热度和口碑宣传的投入程度，往往只会比官方更多。
在营销和粉丝的加持下，观众进入的讨论场域已经自带了背景。
通常认为，广泛的讨论会带来更为全面、客观的结论。然而，群体极化理论早已发现，群体讨论时，得出的结论往往比个体本身的观点更加激进：讨论中强势的观点不断获得各种各样的证据和赞同，让参与讨论者越来越向强势观点倾斜，形成比自己本身的想法更为激进的观点。
由此，认同营销与粉丝共同塑造的正向观点的网友，自然而然地把「喜欢」，变成了「封神」。
但「封神」也埋下了「毁神」的种子。
那些认为剧集仍有缺陷，甚至不过如此的观众，更容易被一片赞美激出「逆反」，加大了抨击的火力，把弹药从「不够优秀」，升级到「问题十足」。
负面的争议，又会激起支持者的护短与「反黑」，认为评价极不公正，影响到剧应得的口碑，加大维护的力度。
如果说在论坛\贴吧时代，网友分散在各自的兴趣群体中讨论，不同倾向的讨论领地之间存在着版面、域名与账号的「物理隔离」，在一定程度上能减少不同观点的碰撞。而在如今以热搜数量判定剧集火热程度的微博时代，关键字一搜索就能带出正反面各类观点，关注者的一个转发就能让完全不同的观点出现在自己微博首页，「物理隔离」早已不复存在，不同的观点直面冲突。
正负面观点对彼此的激发，不仅容易让双方观点升级，也会进一步激发出那些认为无需如此极端、或是批评与好评可以兼容的中立观点：中立观点或者选择站队某一方，或者只能默默闭嘴，不然容易收获来自两个方面的攻击。
中立观点并未消失，只是主动或被动地退出了讨论，回到屏幕外的茶余饭后。留在互联网上有据可查的，就是「封神派」与「毁神派」的对垒。
除了正反观点相互激发，从网友争议的内容上看，真正愿意持续、且激烈地对热播剧进行争论的观众，往往不停留在就剧论剧，而是把剧的内容与宣发，看作是某些由来已久，已受到广泛关注的现象或观点的佐证与表现。
热播剧在剧情或设定中，联系热门新闻事件与话题，是剧方屡试不爽的热度利器。
例如，「闹婚礼」、「闹伴娘」事件，曾引发普遍讨论，和对婚俗中出现不尊重女性现象的抨击。《梦华录》，乃至6月29日起首播的《幸福到万家》都用不同的方式对此做出回应。
《梦华录》剧中角色柳岩饰演的孙三娘，把劝自己给人做妾的杜长风丢入水中的剧情，自然而然让观众联想起2016年，包贝尔婚礼中，作为伴娘之一的柳岩因为所谓「闹伴娘」，被险些丢入水中这一让网友愤愤不平的事件。换柳岩把对方丢下水的剧情让网友出气，也让网友对婚礼事件的愤怒一并转化成对《梦华录》的支持。
而《幸福到万家》里赵丽颖饰演的女主角用板凳砸头的方式阻止对自己妹妹实施的婚闹，也让剧集在一开播，就收获了第一波点赞。
网友对热门事件、新闻的情绪就如同口碑buff，剧方成功的应用之后，就将网友们对这些事件的情绪成功转嫁到对剧集本身的情绪上，正向助推了口碑的封神。
但有正向buff，就有负向buff。
当剧集与某些被网友反感的现象与风气出现关联时，口碑的反噬效果可能比正向助益还要大。《梦华录》播出中引发的「双洁」与关汉卿原著相关的讨论，就是例证。
赵盼儿与顾千帆两位主演情到浓时，互相剖白从未与前任有真正的「性接触」，剧方趁机营销起「双洁」的概念。
「双洁」最早是网络文学创作中一种CP类型，即CP双方是彼此身心的初次，后来延伸成一部分阅读者对言情、乃至耽美小说的要求，即不接受主角CP不是双洁的设定。然而，不在意是否双洁的创作者与阅读者，又对「双洁」风气心存不满，认为其代表的感情观不成熟，限制了对人物的塑造和挖掘。
《梦华录》的「双洁」设定，从剧情本身来看可能只是个不够可信（赵盼儿曾为官伎，顾千帆则是年近30的官员，并不是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角色）的瑕疵，对剧情本身走向影响有限，但也击中了反对「双洁」标准的网友们的敏感点，认为这是对「双洁」风气的顺从和发扬，一并承接了对「双洁」风气的怒火。
随后，与关汉卿《救风尘》原著的讨论则把《梦华录》所能承载的争议推到了顶峰：《救风尘》以及由此改编的电视剧《爱情宝典》，并未讳言赵盼儿、宋引章作为妓女的身份，但仍把侠义、善良、勇敢、聪慧的美好品性放在赵盼儿身上。这样对下层人民的赞美，让原著有了超越阶级观念的光辉。
而近些年影视剧的剧情中，反面角色往往有着身份上的「原罪」，如出身贫寒或庶出，在不被重视之后内心逐步偏激扭曲进而走向黑化。正面的主角则在出身上没有短板，也得以正确发展，保留正面人物的品性。这类塑造单从剧情上看好像不乏合理性，但却理所应当地把好与身份优势、恶与身份劣势挂起了钩。
对此，观察者网专栏作者毛尖早有尖锐的批评：「影视剧就是全中国最封建的地方，按地位、财产分配颜值，按颜值分配道德和未来。」而《梦华录》对原著中赵盼儿妓女身份的淡化，对「洁」的强调和去「贱籍」的坚持，则似乎正被毛尖一年前的批评说中。
由此，网友将对「双洁」的不满、对内娱近些年褒富贵上层出身，贬贫贱不利出身的倾向的愤怒，又叠加到了《梦华录》。
这样，进入讨论的《梦华录》就不再仅是一部古装剧，而是在各种已经饱满的情绪中投下的一枚石子，激发起的千层浪花无法从石头本身去理解。
分析了对剧的「封神」与「毁神」，不难发现，从剧方到观众，都对「封神剧」有着挥之不去的情结。
剧方想要做出「封神剧」：如果说以往还有因为过于超前，或播放平台不佳被埋没的神剧，在网络时代几乎是不可能的，更多的故事是「一朝封神，全剧飞升」，就连IP和主演的粉丝们也能脸上有光。
观众也期望看到「封神剧」：观众们对国产剧倒退的不满由来已久，太期待有剧能够一挽颓势。如果一部剧让观众看到这样的希望，「封神」就在一夕之间。
前者，让剧方想在各方面踩上热点和流行的设定，又在宣发营销上不遗余力。不管剧最终成色如何，「封神」的锣鼓先要敲打起来。
后者，观众有多大的希望，就能有多大失望。而当剧的短板暴露，无法满足观众希望之时，原先「封神」的赞誉又会加倍奉还，变成「毁神」的武器。
可以说，「封神」与「毁神」总是如影随形。但当我们扩大视野范围，仍能找到很多，与「封神/毁神」的二元对立不同的故事情节。
能够改写这一剧情的，首先是时间。
时间会带来讨论热点和情绪的转移，原本被架在舆论之火上烘烤的剧，在热度转移后，或「封」或「毁」都已被遗忘，失去力度。时间同样会带来评价观点的变化，原本受到反对和批判的内容，可能在新的评价体系下又会成为正面的代表。
但时间能带来的热度和观念的变化，往往并不足以改变「封神/毁神」的故事走向。时间真正有意义的，是让作品自身的风格得以充分展现，给了被评价对象形成一个自洽、完整的印象以机会。
无论是影视作品还是艺人，作为文化产品，其得以成立的根本在于风格。风格是其自身有欣赏价值的特质的总和，既然是特质，那就不可能是面面俱到，必然有所取舍，才能称其为有效的展现与表达。
当风格清晰明确，观众已经了解从中可以期待的是什么，不必期待的又是什么的时候，对它的评价往往能脱离「封神/毁神」的二元对立，形成相对稳定和中肯的看法。
以影视剧为例，优秀的影视剧往往风格更为鲜明，而在面世之初，往往也少不了争议的存在：《武林外传》也有观众看不懂古今杂烩的幽默方式，认为莫名其妙；《甄嬛传》则被批评宣扬「雌竞」，价值观有缺；而以独到的女性视角著称的《大明宫词》，也曾因台词风格过于现代和西式，被认为不伦不类。
然而，随着对这些作品的进一步认识，一部分观众能够理解《武林外传》对喜剧形式的创新，《甄嬛传》借宫斗抨击封建制度，以及《大明宫词》对审美风格的追求之后，不再单纯认为剧是好或坏，而是认知其风格之后形成更为清晰、准确的认知。不太理解的观众，也不会期待剧呈现出截然相反的风格而产生落差和贬低。
豆瓣评分9.1的《大明宫词》，代表网友对莎士比亚风格的台词与唐朝背景「梦幻联动」的接纳
经过时间的检验，这些剧已然在观众的口碑中成为了「封神剧」，但相信创作之初，「一剧封神」并不是主创们的目的。
对于明星的评价也有类似的情况。
很多明星都经历过口碑反转，「红」与「黑红」的循环。其中最典型的当属黄晓明：早年的《大汉天子》一炮而红，饰演杨过与韦小宝却贬多于褒；随后的《中国合伙人》《风声》里又有出色表现扳回一局，却沉迷在「霸道总裁」的形象里开始生产烂剧；到《琅琊榜2》中演技似又有突破，难得的正面印象又被《中餐厅》里的「明言明语」消磨了不少；当大家又双叒叕开始群嘲之后，晓明哥在2020年春晚里惊艳出场又大飚山东话、玩梗自嘲的表现又给大家消了气……
到如今，观众对黄晓明的评价已与他最红或最黑时的极端情况不同：能够接受他是有优点、有缺点的艺人。而被夸夸就飘、就去挑战不适合自己的东西，被骂骂就垮，反而可怜的博得好感的状态，也让很多普通人获得共鸣，从而加深了对黄晓明的亲切感。
由此可知，对于文艺作品或艺人来说，有缺点从来不是什么致命的问题，被封或毁并不罕见，重要的是能否形成自洽而清晰的风格，引导观众获得符合风格特征的预期。
而包括《梦华录》在内的不少热播剧，被先「封」再「毁」最后遗忘的原因，往往是执著于获得所有观众的好感，对所有热门设定一网打尽，用无处不在的宣发试图吸引所有的观众，而忽略了其内在的分歧与矛盾，无法形成真正明确的风格，让被一部分剧集特征吸引过来的观众，看到讨好另一部分的设定时感觉一头雾水，甚至觉得自己「被骗了」，转而被「毁神」乃至抛弃。
毕竟，「一剧封神」是可遇不可求的结果。对作品品质的追求和真诚的表达，才是每一次创作出发应该指向的终点。
美国社会心理学家乔纳森·海特在研究了社交媒体之后，认为互联网正在加剧放大、叠加各种观点的对立情绪。
从这一点上看，动辄「封神」与「毁神」似乎不可避免。其实，评价趋于两极从来不是网友单方面的偏好导致，而是与剧方、营销方，乃至整体舆论环境密不可分。
观众的理性与公正，与剧方的专业和专注是互相激发，互相促进的。
1号期待下一部热播剧，在争议之后，能够风格永存，把所有的「封」与「毁」，都变成观众认知必不可少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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