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
电影一开场,在上海苏州河边三官堂桥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美丽而忧郁的秦楠(龚雪饰)买了早点装在篮子里,另一只手捏着用纸片包着的油条。回到家,她将早点放在桌上,叫醒爸爸,然后自己赶到街边的缝纫摊下,却遇到城管工商各路人马的驱赶无处安身。在街边修车的青年高志华(张铁林饰)见状,让她将摊子摆在他的修车摊旁边……
“一只手捏着用纸片包着的油条”,这个非常好的细节凸显了《大桥下面》讲述市井生活的追求。这部反映上海城市底层平民生活的影片,将“真实”作为最大的追求,从服装的样式、家具、楼梯、铝锅、灯绳,到横梁自行车、公园里的过山车,以及老式缝纫机、量衣服的手法,还有修车工具、在水中泡车胎……导演白沉都从极其逼真的生活细节着手,营造出上世纪80年代初上海真实的弄堂生活氛围。
《大桥下面》的时代背景是上世纪80年代初,正值改革开放之初,此前普通市民的生活,套用作家阿城的话来说就是,扫除了世俗生活的城市,清汤寡水,不是鱼的日子。在《大桥下面》的年代里,城市又逐渐恢复了世俗的热闹和强旺。然而毕竟百废待兴,家底还薄,对普通市民而言,生活固然有了盼头,但面临的现实问题仍然很多。某种程度上,白沉的《大桥下面》就是为他们打气而拍的一部电影。当时的一篇文章写道:“影片描写的社会底层普通市民在逆境中忍辱负重,最终战胜命运、勇敢向上奋起并争得生活与幸福的权利的主题基调,正是编导近30年来对自身于底层社会切身生活体验的真实反映。”
电影直面了当时社会上最敏感的几个主题——个体户、未婚单亲妈妈、残疾人、返城知青等,但却自觉地摒弃了花哨的哗众取宠表现,而是用朴实的手法,讲一个实实在在的故事。为了追求银幕上的真实感,导演提出创作上的“三个不露痕迹”:导演不露痕迹,摄影不露痕迹,表演不露痕迹。就电影所呈现的效果而言,这三个“不露痕迹”基本上完成了。
电影将上面几个重大主题浓缩于女主人公秦楠曲折动荡的命运中。秦楠是青春和爱情被“文革”所误的千万普通市民代表:她的父亲被打成右派,母亲早亡,自己作为知青下乡吃尽苦头,待到千辛万苦回到城市后,不忍心父亲没事干,所以没接父亲的班,就成了个体户,在街边做来料加工、代人裁缝的活计。雪上加霜的是,在下乡时由于命运弄人,她生下一子,孩子的父亲却出国远走高飞。在那个时代,一个干个体的单亲未婚妈妈,几乎承受了底层市民所要承受的翻倍的苦难。如果说,物质的艰困还可以凭借勤劳的双手来慢慢克服的话,那么,街坊邻里对于她单亲妈妈身份所泼的污水(骂她的儿子为野种)才是更让人难以承受之重。
不过,秦楠没有像阮玲玉那样成为被时代吞噬的牺牲品,毕竟时代不同了。导演大概被新时代的风气所感染,像所有那个时代的理想主义者一样,他让这个时代的一些人对秦楠表现出了满满的善意,特别是以高志华、高英华兄妹以及肖云为代表的年轻人,对世界充满友善,思想新潮,独立自信,代表了时代的新生力量。高志华是修车的个体户,高英华是运动员,肖云是残疾人。这样的人物设置显然别有深意。与秦楠的被迫干个体不同,高志华的家境不错,他算是主动的个体户。对于当时个体户被人看不起的“命运”,他理直气壮地不信这个邪:“个体户一不偷二不抢,靠自己的劳动吃饭,怎么丢人了?”高英华和肖云对应的是当年夺得世界冠军的女排和张海迪这样的全社会的楷模。电影安排秦楠身边出现这样三个人,一个勇于拥抱新事物,一个坚决反对守旧思想,一个身残志坚不向命运低头,其实是以他们来代表时代的精神,引领着秦楠向前走,使她从忧愁、惊惧、对爱情和未来不存希望的状态下慢慢恢复,重拾对生活的热情,敢于直面社会上的各种流言蜚语,在沉重的生活中寻找自己的幸福。电影对她的身份的层层剥洋葱式的表现,表明她从封闭走向开放、从柔弱走向刚强的一段心路历程。在她的身上,有一种从遗世独立的隔绝于人到与众乐乐的自信自立之美,这不仅是她,也是这个国家和民族的精神写照。
高志华和秦楠的爱情是电影的主线,当然不能不提。然而,他们的爱情,不是花前月下的浪漫,而是和严酷的现实生活绑在一起的斗争,是生活本身的力量与升华。高志华对秦楠的爱情并不是嘴上说说,而是靠实实在在的行动做出来的:看她在巷子里被赶来赶去,他让她将缝衣摊搬到自己的修车铺旁边固定下来;暑热当空的日子里,他会为她递上一顶遮阳草帽;看到她的儿子冬冬被邻家胖孩子骂,他将胖小孩轰跑……整部电影里,他们没有亲吻,没有牵手,却有着不容否认的最质朴的爱。
高志华和秦楠的这种爱情模式,令人想起了日本导演山田洋次的《远山的呼唤》和《幸福的黄手绢》中高仓健和倍赏千惠子那种基于劳动而产生的爱情。这是在生活的千万滴汗水的交织中产生的爱情,基础特别厚实和牢固,因而这种相濡以沫的爱情也特别具有泥土般的深沉力量。
在“劳动”二字还具有神圣意义的年代,影片中的爱情就是劳动者的爱情,影片中的生活也是劳动者的生活。整部电影是对劳动者的讴歌,不但讴歌他们的善良、诚实和自强不息,也讴歌他们的对美好、尊严和幸福的追求。对劳动和劳动者的讴歌其实就是对改革开放的先行者们的讴歌。这讴歌无可否认地带有着那个时代特有的理想主义激情和色彩,过于美好乐观,但自有一种以后再难寻得的淳朴和天真,比如,片中的年轻人都充满朝气,相信明天会更好,“相信国家好,我们就好”。
《大桥下面》像极了山田洋次的那些庶民剧,关注普通人的喜怒哀乐,但其实,它直接继承的是解放前那一批以《马路天使》《十字街头》等为代表的反映上海庶民生活的优秀上海电影传统,更有人说《大桥下面》就是新版的《马路天使》,高志华和秦楠就是新时代下的“马路天使”。
影片结尾处,高志华、秦楠和冬冬带着准备送给肖云的残疾人用车,出现在马路上的人潮中,表情如此平静幸福,和电影的开场形成呼应。整个城市似乎也陪着他们安静而幸福,令人想起了毛不易《平凡的一天》所歌唱的那种金子般的日常美好。
每个路口花都开在阳光里
小店门前传来好听的恋曲
不用太久就能走到目的地
人来人往里满是善意
日落之前斜阳融在小河里
逛了黄昏市场收获很满意
朋友打来电话说他在等你
见面有聊不完的话题
餐桌摆在开满花的院子里
微微酒意阵阵欢歌笑语
从不考虑明天应该去哪里
因为今夜的风太和煦
这是最平凡一天啊
你也想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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