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清曾在片场上旱厕,被山羊偷袭,吓得手机掉进了粪坑。
电话那头还在和她视频的朋友,懵逼地看着四周,发出了疑问:
“这是哪儿啊?”
最近很多人被这个梗笑到肚子疼,但却少有人关心拍的到底啥电影。
《隐入尘烟》,入围三大国际电影节主竞赛,今年国产电影口碑最佳。
上映4天, 豆瓣评分不降反升,硬是从7.8涨到了8.2,成绩好到惊人。
然而排片却不到1%,简直糟蹋了这今年最动人的中国故事。
最多人转发,也最刺痛我的情节,是下面这段:
海清饰演的农妇播撒秋菜种子时,不无庆幸地感叹:
“还是做人强。人有脚能走来走去,不像庄稼长地里,被驴啃、麻雀儿啄、镰刀割,生生死死风吹日晒,只能在地里干挨。”
丈夫却不经意地接了句:
“我们长了脚又能跑去哪,还不是牢牢拴着地,你说农民离了地可咋活?”
没有浩荡缠绵的情爱,没有颜值财富的加持,而是将矛头诉诸被主流遗忘的乡村。
更多的,不如说是两个被时代抛在后头的底层人物,依偎着仅有的一片土地,相濡以沫的真情。
(提示:本文包含剧透内容)
01
乡村爱情神话
被《隐入尘烟》一顿暴击前,我没做好任何心理准备。
毕竟无论是它文艺的片名,还是平淡的剧情简介,看起来都像一部西北农村版《人生果实》。
结果两小时还没播完,我已经被戳得心窝子疼,鼻涕眼泪糊一口罩。
它并不滥情,单看剧情,甚至有些平平无奇。
有铁是最穷农户之一,在家排名老四,是个老光棍。
海清饰演的贵英腿脚不利索,经常小便失禁。
故事讲的就是这两个村里最没有地位的人,经人介绍相亲、结婚。
然后种庄稼、孵小鸡、盖房子,一起经历春夏秋冬。
这种老光棍娶残障女的搭配,在农村其实并不少见,但他俩还是成为了“异类”的存在。
“哟,老四巴不得把这厮顶头上,系在裤腰带上,心疼得很。”
每次驮着贵英赶着驴车路过村口时,桥头坐成一排的老汉婆子们,总会调侃有铁。
因为他俩太亲密,好到突兀,好到招摇过市,好到甚至有些不真实。
没有钱,没有性,他打心里尊重她。
其他人发现贵英尿裤子了,都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一个劲儿地问有铁,“嘿,你媳妇儿怎么又尿了”。
有铁既没争辩,也没跟着大伙怪罪她,好撇清自己的干系。
他只是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然后把她先扶出了门。再独自回来用手里紧巴巴的纸巾,一点点给人家的板凳擦干净——
他能细腻地捕捉到她的难堪,并下意识地护送她逃离难堪。
在最讲究面子的乡土社会,他把媳妇儿放第一。
对比村子里,大多数人都更务实、更不习惯表达、“把生存看得比爱更有价值”(导演语),这对夫妇的感情显得过于好了。
然而更“异类”的是,他们还把贫瘠的乡村生活,过出了花。
“小鸡没有妈妈,睁开眼看到谁,就把谁当妈。”
用电筒孵小鸡,手电筒的光透过穿洞的纸板箱,打在土坯房的墙上、两个人的脸上,影影绰绰。
贵英摊开手去接,那一刻,两人宛如孩童。
他们拿草编驴、用小麦在手臂上印出梅花。
这种浪漫,在乡村无疑很罕见。
但他们能创造出诗意,是因为俩人骨子里就是相同的异类。
他和有铁都一无所有,寄居在亲戚家,是群体里总是闷闷地、坐在角落的边缘人。
但他们对动物,都有着别样的悲悯。
via 豆瓣@啊咧
贵英记得,相亲时去有铁三哥家,三哥把驴打了。贵英的嫂子怕她尿了有铁不要她,就催她去尿尿。
在后院,她看见有铁在心疼驴,“我觉得,你是好人……”
“那天你直瞪瞪瞅着我,把我羞的,眼睛都没处瞅。”
比如聊到村里的疯子,聊着聊着发现,说的竟是同一个人。
“我也给过她馍子,为此还让我哥我嫂美美地打了一顿,半个月走不了路”,贵英笑着说。
就像冥冥中早已命定的木石之盟,金玉良缘。
他们与时代和周遭都格格不入,但当两个孤独的异类相遇,便不再孤独。
02
沉默的大多数
有铁和贵英很特别,但又很普通。
因为他们日常做的,就是农民最常做的事,看天吃饭看命过活——
也就很容易“白费一场功”。
电影里,他们几乎一直一直在干活,夏天种苞米,秋天种麦子,一茬接一茬,没个停歇。
但倒霉的是,他们的辛苦,最后似乎总会“泡汤”,就跟欠了老天爷什么大债似的。
片子里,夫妻俩每次去打水,都得赶着驴车。
五桶搬车上,一桶提手里,累得要命。
但驴车拉过坑坑洼洼的地,水桶剧烈摇晃,到家已经只剩半桶。
换作是我,可能早就无能怒吼气到哭,但他们就这么一边赶路,一边眼睁睁看着水往外洒。
因为他们早已习惯,路就是这么泥泞,车就是这么晃。
为了盖房子,有铁用脚一点点踩,再用模型一块块倒出砖,好不容易终于垒够。
但夏天的一场急雨,哗啦啦下下来,就足以毁掉一切。
他们跟雨抢速度,跑着去盖塑料布,结果谁都无能为力,还摔了一跟头。
这一段,像极了顾长卫的《孔雀》里,张静初一家去抢救刚砸好的、被雨打湿的煤球。
但和张静初那种不认命,摔了一身泥后,就恶狠狠地走开不同——
在有铁贵英身上,你看不到一丝丝的心有不甘。
via 《孔雀》
没有暴怒,没有质问老天爷的不公,也没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式”的相互埋怨。
“好多袋袋被风吹掉了。”
“吹掉就吹掉了,你把衣服披上,别感冒了。”
吹掉就吹掉,做“无用功”,已然成为他们生活的日常。
不然要去跟谁要交代呢,老天爷吗?他们不会,只有默默承受,接纳当下的一切。
看到对方摔倒狼狈的样子,甚至还被逗乐,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们就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不羡慕别人有车。
“他的宝马还不如我的宝驴。”
也不肯搬到城里,当别人看到新房都高高兴兴,他们只担心:
“人住在这,那驴子、猪、鸡住哪儿呢?”
他们不算计别人,也从不愿欠别人。
村里的有钱人得了病要输血,特意送了贵英两件大衣,好让有铁不好意思拒绝。
有铁去了,血被抽了一管又一管,城里跑了一趟又一趟,没要过一分钱。
等到卖粮食的时候,他还坚持要折算掉那笔大衣钱还人家,因为“一码归一码”。
有钱人等他一走就笑他傻,他也不在乎,就信守着自己的道。
很多瞬间,我甚至觉得有铁就像“土地上的海德格尔”——
他有他的一套农民哲学。
除杂草时,贵英心疼不小心铲掉的麦苗,有铁却说:
“铲掉就铲掉吧,让它给别的麦子当肥料。啥人有啥人的命数,麦子也一样,到了夏天,还不都是让镰刀割掉了。”
他思考的东西,那么接近埃克哈特·托利信仰的“臣服”,带着几分禅意。
相信“只要种下一粒粒种子,就能长出十几袋、二十几袋麦子”,土地最是公平。
他们在繁重的劳作和琐碎的烟火中,捡来门框、树枝和废弃的酒瓶子,盖起土房。
再摆上红筷子、喜字碗、贴上喜字:
“平了嘛?”“再高丝丝。”
就这样,两个人从开局一头驴,到慢慢有了自己的房屋,孵化的小鸡。
一点点,打造起自己的乌托邦。
观众也看着他们俩从无到有,然后,又从有到无。
03
这里无事发生
这世上,又何曾有过长久的乌托邦。
残酷,其实一直存在,若隐若现。
打有铁第一次去给那位生病的有钱人献血时,我就开始揪心。
大概是受《活着》里,福贵儿子抽血救人,被医生活活抽死的情节影响。
每一次,有铁被采血车拉走,我都感觉他要出事。
然而讽刺的是,最后出事的却不是他。
新房子盖好时,夫妇俩躺在床上,贵英满是感慨,“从没敢想我也会有自己的家”。
两个人在一起本身是个意外,都没想到能过上好日子,能有人疼惜、有人爱。
有铁却许诺她,“等卖了粮食,还要给你买个大电视,一起去城里美美的浪”。
一切看起来都在变好,贵英却突然意外离开。
在一次拿着馍馍和荷包蛋去找有铁的路上,她不小心掉到了沟里。
下一秒,镜头转向结婚照,彩色变黑白,墙上的喜字换上了遗照。
一切都只发生在短短几分钟内,导演用这种轻飘飘的处理,展现生活的不可控。
任你把日子过得再美,意外降临时,也是雨打桂花散。
via 豆瓣@奥兰少
更讽刺的,你甚至连个可以恨的人都没有。
因为没有人为,这真的只是一场意外。不过是又一个“雷打真孝子,财发狠心人,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的故事。
贵英在的时候,有铁日子过得再苦,但心里是高兴的,有活着的劲头,但现在,贵英走了。
有铁最后一次在贵英的手腕上,印了一朵梅花,然后给她烧了台大电视。
他把驴放了,卖了粮食,还掉了当初赊账买的化肥,还有春天时借的十个鸡蛋。
最后回到家里,坐在贵英的遗照前,默默吃完了一颗荷包蛋,安静地躺下,远处桌上摆着一瓶农药。
片尾空镜头里,麦草旋转摇曳,预示有铁像片名一般“隐入尘烟”。
新房子再次被推倒,就像镰刀割过麦苗。
有铁和贵英就是麦苗,止不住镰刀,管不了麻雀,也阻止不了石磨。
伴随推土机铲过房屋扬起的尘烟,所有他们鲜活生活过的一切,也一并消失。
生命有时候真的就像蝼蚁和草芥,村里人对生死都习以为常。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这里无事发生。
为什么要安排这样的结局?
导演李睿珺在映后谈里说,中国农民习惯了隐忍和顺从,因为相信“好死不如赖活着”,但有时“无常”就是会突然降临。
这样的故事,搁几年前,可能并不会触动到这么多人。
毕竟当时,主流的声音还是觉得城市化好,城市是文明与技术进步的荣耀。
而农民遥远且沉默,不过是被时代列车甩在后头的人,无人关心。
岁月汹涌变化,大家渐渐发现:
原来不论城里人还是村里的,谁都不过是麦苗,被摧毁只在一瞬之间。
反倒是有铁和贵英,在繁忙交错的西北大地上,共同编织过一个乌托邦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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